他好意地试图劝阻,可她误解了,反觉他小心眼儿,还伤了她的自尊。话没说完呢,她便恼火地对呛:“怕我贴上他了,吃醋不是?我是那种女人吗?竟怀疑我的人格!”他一怔,无奈地摇摇头。本是好意反落个小肚鸡肠,他伸伸脖子,把卡在喉咙的话咽了回去。
事过不多天,她又冒出个点子,跑到他办公室掏出几沓钞票,像是五万元,让他送给欧阳校长,说自己直接送怕遭拒绝。他又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多少钱,而是一向清高的大学教授居然也会使这招数。可他是校长啊,怎好去给另一位校长送这个呢?太掉价。他不肯接,竟又惹恼了她。
“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帮这忙!”她生气地责怪,“我说再请校领导吃顿饭,你说不必;我说请喝茶或跳舞也行,你又说不妥;我只好拿钱来,你说更不妥。这不妥那不妥,怎样才叫妥?你让我咋办?”
“你得理解我啊。”他很难为情。
“可你理解我吗?想过我的感受吗?”
每次吵罢,她都赌气地不搭理他,恼恨起来,她会在网上发些感伤文字,哀怨人情薄呀、世态凉呀、男人都靠不住呀什么的……可过不几天,她又想他了。出于自尊,她故意憋着气不跟他联系,却又盼着他跟她联系。忽然,接到他个电话或短信,一阵激动,心里热乎乎的。
在这种情感依赖中,她的软弱、无助、没有能力,恰是向他索取救助的理由。他呢,对她的吵闹也不当真生气,觉得她是使小性子。女人么,就这回事儿。但问题是时机不到,老去说这个没用啊。可她一味着急,他只得给个说法安慰下。
“这钱我绝对不会接。但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他说得很违心。根本上,他极不愿让她涉足官场,更希望她专心做学问。可她是铁了心,硬往这条道上跨,若不帮她一把,她会很沮丧甚至绝望,于是只得勉强承诺。
宁立本给我交心说,他对这件事的想法很矛盾。
这多年来,他除了工作只有一个爱好:读书,每晚都读,已成习惯。骨子里,他仍有些书生气质,始终厌倦吃喝拉扯那一套。恰巧安排到人文学院当校长,正合他意,以为清净,能沉下心多读些书,思考些问题。他还想写几本书,真的有这打算。
他也有雄心,想把人文学院搞成名校。市政府很支持,不断拨款扩建。可他发现,学术气息不浓,教授们常常为争官位闹得乌烟瘴气。校园建得再漂亮,没人潜心搞教研,出不了像样学者,培养不出像样的学生,能办成名校?他为这着急,下力整顿校风却收效甚微。浮躁的社会心态,很难营造潜心治学的小气候。
他一直欣赏她的才学,甚至打算把她“挖”过来,变成本校的专业领军人物。可她已不是他期待的那样,而是在追求他已厌倦的东西……那天,他跟我谈到这事时,很无奈。他理解她的处境,大学的实际现状就这样子。也觉她受着委屈的,得帮一把才对。他苦笑了下,说:
“看来,华原大学出不了林徽因啦。”
“恐怕,也出不了梁思成。”
他半开玩笑,我也来句幽默。不是嘲笑华原大学没人才,出不了那样醒世独立的大师。而是遗憾,没那种土壤和气候。
21
来华原大学之前,我已注意到,钟梅韵很少上网聊天;还发现,她的QQ“空间日志”也多天没更新。就是说,她很久没写过日记,连一个字都没写过。之前,她的“空间日志”几乎每天都加新内容,散文,诗歌,或风景照。页面制作很精美,配有动画和音乐……可她忽然多天沉默,让我颇感反常。
“这多天,怎没见你上网呢?”
“没意思,懒得上。”
“那,晚上都忙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不忙什么,睡觉。”
“睡———觉?”
“是呀,睡觉!”
我大感意外。因为我了解她的习惯,晚上即使不上网,也常常深夜都在查资料、做课件、写论文或专著。怎会睡懒觉呢?但她说,这段日子真的经常睡懒觉,最长时,能从天黑睡到次日中午。自从起意当副院长后,她的关注点转移了。可学校一直没调整干部,她为此心烦意乱,有时还老自问:“别人跑个事,不哼不哈就成了,我怎就这么难呢?”她怀疑自己低能,甚而堕入自暴自弃,好像什么事都不顺或办不成,都很难很难。她为这种无能感到懊丧、忧郁,甚而愤怒。
她为此提不起精神,连专业书都懒得翻,心里老期待着,学校哪天调整干部呢?又焦虑着,即使等到那一天,自己能否挨得上呢?这使她常常感到茫然、烦躁,脾气突然变得很暴躁,指不定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很小,抑或是句误会的话,她值不值就发火,以至引发不适的生理反应:老失眠,干呕,偶尔月经失调或毛囊发炎———内分泌的事,紊乱了。
有时没有课,她连上班都不想去。她是不想看杜珂的脸,也不愿看到那些已升为副处级的副教授。她也懒得去别处闲逛,多是闷在家里,不想读书不想上网也不想做家务。还干啥?睡觉。
这实质是焦虑状态下的倦怠感。她抛弃了原来的自我追求,新的价值目标又很茫然,仿佛灵魂无处着落。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没有兴奋点,只觉昏沉沉的疲惫。贪睡,成了她逃避内心冲突的手段,在沉睡中获得一时解脱。
22
时间已近中午。我的采访不觉大半天过去,该告辞了。编辑部刚打来电话,说中午有接待任务,得去应酬。临走,我特别提醒她保重身体。
“没事的。你看不刚复查过么,一切正常。”
说着,她拿起透视片子让我看。那是她的敏感部位,我不好意思看的。但她却像局外人,给我指这看那,就像这肉体跟她无关。实际也是,那上面显示的是肋骨和脏器,所有人都一样。个体的差异在灵魂,撇开这个,便区分不出独特的自我,看你,看我,看他(她),都是些相同的肉体构件,也就无所谓的事。我其实看不懂透视片子,仅扫了几眼,随意点点头:“正常就好,正常就好。”
天晴了。
空中飘浮着轻淡的白云,春阳驱散了寒流,放出暖融融的气息。梨花刚被雪水清洗过,花蕊里仍含着水珠儿。在她办公室内坐了大半天,感觉很沉闷。她把我送出门口,在窗外那棵梨树旁止住脚步,深吸了几口气:“啊,这雪后的天,好清爽呀!”她翕动着鼻孔,陶醉似的吮吸着,像是心情也受到浸润。她显得轻松起来,脸上绽放出惬意的微笑。她抱起双臂,微偏着头,凝视着洁白的梨花,像在欣赏,又像触动了什么。静立了会儿,她忽然转脸问我:
“看着这梨花,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咱插队时的情景。”
“什么情景?”
“就是,那秋场上的棉花,那白雪覆盖的草庵。”
她说,你看这满树梨花,一堆儿一堆儿的,疙疙瘩瘩,像不像汇龙村那秋场上的棉花堆?当然,这梨花透着淡淡的绿,是种嫩润的白。棉花不是,它是刺眼的雪白,丝丝瓤瓤,暖暖的、软软的白。那棉花堆真大真高呀,像座小山。你可记得?那晚秋月朗朗,我们女知青坐在棉花堆旁,趁着月光织毛衣,不停地哼着小曲。你们男知青呢,登到棉花堆上追逐、嬉戏、扭打,还时不时地,抓把棉花砸到我们女生头上。你们真坏呀,你们!
她说,你看这满树梨花,形似锥体的雪堆:上头尖尖的,下边宽宽的,两边斜坡似的往下扩,像不像白雪覆盖的草庵子?那草庵,是看庄稼的结巴叔搭的。地上挖个半人深的坑,接着地温,冬天也不很冷。坑边上,用杨树杆支起斜坡式的棚架子,覆上厚厚一层玉米秸秆儿,密实实地不透风。那年冬天,咱们一起登上邙山岭去踏雪。忽然看见那个草庵,覆着大厚的雪,就像个塔式小雪屋,真漂亮呀!我们几个一股脑钻了进去,盘起腿往地上一坐,打起了扑克牌,谁输,往脸上贴纸条。多浪漫哦!外边白雪皑皑,我们在雪岭旷野的草庵里打牌……那次,你输得最惨,满脸都贴上了白纸条,像个白胡子老头。哈哈,还记得不?
“记得,当然记得。”
我傻笑起来。她以美的发现和诗的语言把我打动了,我仿佛回到那个月白风清的棉花堆旁,那个洁白世界的“雪屋”里……我顿然觉得,这才是原本的她啊!她集美貌和才华于一身,有着智力广博的才质和敏感的审美情趣!应该像设计国徽和纪念碑的林徽因那样,成为世人倾慕的美女学者兼诗人。是的,她具有这样的资质,干别的,太屈才、太可惜了,甚或是浪费了才华,去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凝视着一树自然自在的梨花,不由得想:如果,她能超脱世俗烦忧的羁绊,舒放本真性情,是否会活得更有价值、更有诗意?
“呵呵,这才是真实的你呀!”我说。
“真实?真实的我是什么样?”
“你有点儿像林徽因,真的。”
“呵!我有那么好吗?”
“可能,你没发现自我的真正价值。”
正说着,突然跑过来两个顽皮的小男孩儿,噌噌爬上梨树,使劲摇晃着枝梢,梨花纷纷落下;男孩儿边摇边嚷:“下梨花雨啰,下梨花雨啰!”她看得心疼,爱怜这些梨花。
“下来下来!快下来!”她急忙制止,“这花多好看啊,都摇落下来,散在污泥里,不糟蹋了?”两个男孩儿不听,仍使劲儿地摇晃。他们满足了贪欢的欲望,快活极了,发出咯咯的脆笑。
我也不忍糟蹋这么完美的景色。可看着他们玩得正起劲,又怕扫了顽童的兴。该去维护自在的完美呢,还是迁就一时的欢快?我踌躇了,忍看着梨花纷纷摇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