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达标”要求,很多硬件不到位。匡算下来,投资还得两个多亿。这事没商量,上头压下来的,由不得他。倒不是说,他怕搞不上去会丢帽子,也不是急于出政绩、往上爬。当然有这想法,不全是。在这点上,他跟郭于敏不属一类人,官欲倒没那么强。问题是,还有比头呢。若别的县都拿到那块牌子了,“有基础”的郐县却落了后,脸往哪儿搁?他在乎这个。
那块牌子是能力的见证。抓到手了,证明有本事。抓不到手呢?至少在同行中显得太低能。他怕被同行比下去。即使提拔不起来,也不能落个笨蛋呀。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最根本的内驱力。它源于自爱的本能,外化为强烈的争胜心。任何激励机制,本质上便是这种本能心理的利用,借此刺激内驱力。他对我说:“我不是要争那块牌子呀,谁没个争胜心呢?”
21
一年多下来,“创建”紧锣密鼓没停歇。缺钱,集资是搞不成了,得跑贷款。他和县长往省城跑了多趟,不停地请这行长那行长喝酒。朝死里喝,拼命巴结。按他的话说,自己是给行长们“当孙子”,只差没下跪磕头了。
还好,“孙子”没白当,讨到两亿贷款。就是说,早已债台高筑的财政又垒上了两个亿。有钱,便不愁干成事。郐县果真“先走一步”,率先实现“达标”要求。上头的检查验收团来了,郐县是第一家。这对他来说,挺体面的。
那天吃罢早饭,验收团已从省城出发了,需要去迎接。打算是迎到高速路口或更远点儿,显出热情(迎接上边检查团都这惯例)。这就有段路,得赶紧出动。他有点儿感冒,头天就有些低烧,仍没退,得先吃几片药,再动身去。可是,他把药片吞进嘴里,去端杯子的当儿,猛扫见桌上有封信,刚才送报纸时带进来的。那封信上,写着“宁立本伯伯收”。他顿感好奇,顺手撕开一抖,突然掉出张照片来。
他认出来了,那是王小希的照片。
女孩儿心细,怕“宁伯伯”记不得自己,专门附张照片提醒记忆。信不长,一页多点儿。大体意思是说,她已临近初中毕业。前不久,全县初三学生通考,她是全乡第一名。说要上重点高中,正紧张备考。可教室太破烂,眼下进入汛期老下暴雨,屋里漏得上不成课。雨一停,地上全是泥。还担心,万一教室塌了咋办?
“您曾说过,有事找宁伯伯。我知道您太忙,可实在没法子呀,才给您写信求助。宁伯伯,您能来看一眼吗?能帮我们把教室修一下吗?”
他读着,鼻子不禁酸了下,像是想打喷嚏的感觉。其实不是感冒引发的,是心酸。“多好的孩子啊,得去看看,应该去看看,别让孩子失望了。”他是有这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下。但顾不得多想,车在楼下等候着,得赶紧去迎接验收团。那信,他顾不及折叠,顺手塞进抽屉里,慌张地走出办公室。楼道里扑面有股凉气,他不禁打个大喷嚏,这是感冒引发的,真的感冒了。
验收团在郐县待了三天。
座谈、听汇报、看资料,现场察看,就这些事。当然还得吃饭。每顿都很丰盛,想让验收过关合格,必须的。他和县长顿顿作陪,少不了喝酒,还都是“茅台”。也是的,花这多钱又苦干这多天,不就为夺块牌子么?不让客人吃美喝美,那叫不会来事。他感冒着的,喝酒更上火。可在这节骨眼儿上,硬撑着也得喝。他怕感冒发作,每晚得去趟医院打吊针。试图尽量控制住,以便次日能继续撑着陪喝。
结果不错,验收团给了很高评价。看样子,拿到那块牌子已问题不大。他终于松了口气,可一松劲儿就不对头了,送走验收团的当天晚上,他就病倒了。发高烧,浑身瘫软,躺在病床上爬不起来,连住了几天医院。
偏在这期间下起大暴雨,惹出一场祸。
那晚,他是最后一次打吊针,准备第二天出院。针刚扎上,办公室主任突然闯进病房来,说古城寨学校的教室倒塌了。学生正在上夜自习,有些学生砸了进去。他顿然蒙了,正是王小希那所学校!他立即想到那封信。忽地,他从病床跳下来,不容医生分说,自个儿拔去吊针冲出了病房。车在病房楼门口等着,雨还在瓢泼似的下。他慌忙钻进车里,直朝现场奔去。
出事现场很恐怖。
电线断了,一片瞎黑。几辆车开着车灯照明,射出一束束阴冷的光线。倒塌的教室是旧瓦房,土墙塌了,房顶实踏踏地砸下来。这时,多数学生已跑出来,还有几个压在下面,正在往外扒。还算幸运,扒出来的学生都活着,伤势有轻有重。忽然有人叫道:“还少个人哪,王小希没出来!”
他脑子“轰”地一下爆起股冲动,发疯似的冲过去。周围人也都跟着蜂拥上来,一阵忙乱地狂扒。很不幸,等把小女孩儿扒出来时已经窒息。她是正巧被大梁砸在头顶上,满脸血浆,没救了。
班主任是位中年女教师,看见学生瞬间成这样,疯了似的飞奔过去,把旁边两个男人都冲倒在地。她一把搂住小女孩儿,扑通跪倒在地上:不是哭,是尖叫,就像把夜幕嘎地撕裂个口子,划出道凄厉的尖叫;也不是痛,还顾不着痛,她跺着脚使劲摇晃,想把学生唤醒:“小希呀,你醒醒呀,醒醒呀,咋不说话呀!”
王小希没反应。女教师仍像平时教训和鼓励学生:“你不说,要考上重点高中,还要考上名牌大学吗?你能考上的,肯定能!你还打算读研读博,进大城市工作。我敢肯定,你会做到的,会的!可你、可你……”
她摇晃了一阵儿才意识到不行了。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抱怨:“你傻呀!你是想抓紧复习。可眼看房子都忽闪啦,不赶紧跑,还要挤那点儿时间……你这闺女!傻呀,真傻呀……”
现场一片肃然,空气似乎凝固。废墟湿淋淋的,散发着混浊的湿气。旧砖瓦和老白灰的尘垢味儿、糟木头的发酵味儿、麻秆箔的腐烂味儿混在一起,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儿……人们都战栗着屏住呼吸,整个现场很寂静,只有不停的抽泣声。可怕的寂静,一种窒息的感觉。
第二天,人们在清理废墟时,发现她那残破的课桌上,还压着数学作业本,上面留着画出的半个圆。就是说,教室倒塌的那个瞬间,她正在埋头做几何作业,捏着圆轨画圆圈。她想把那个圆画完,结果耽搁了逃命的瞬间……
花季少女就这么匆匆走了。连个圆,都没画完。
22
他离开郐县已两年多了。但王小希的死对他一直是种痛。那个没画完的圆,也一直深刻在他心灵上,就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此刻,新招录的青年教师名单在茶几上放着。我瞥了一眼,也顿觉“王小希”三个字扎眼了,不,是感到扎心。我终于明白,他为何对这个名字那么敏感。同名同姓,一个并不罕见的巧合,对他,却是个敏感的符号。那是个刺在他心底的名字,是个一碰就痛的伤疤。办公室的座钟响过十二点。一个小时前,他都说“该吃饭”了,此刻却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忘了吃饭的事。
他接着谈到那封信。
明摆着,这信如果抖搂出去,便是他渎职的铁证。是,那是渎职。事先已接到求救的信息却没及时抢险,严重的渎职。他极度恐慌,立即想到销毁。这是种本能的反应,利害攸关处,人都会首先想到自保。他也是。碎纸机在墙角放着,他做贼销赃似的,一阵手忙脚乱。那信纸塞进了碎纸机里,呼呼啦啦几下子,切割成了碎片,锯末似的碎。他稍松了口气,证据销毁了,而且很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