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梦玲坐着破烂的长途客车从宝山县出发，经过了将近四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达了滴水岩小学所在的宝山乡。在宝山乡吃了顿午饭，又坐拖拉机走了两个小时，到达了滴水岩村。村里老支书喜出望外，“怎么下来位仙女哟，这回咱村的孩子有学上了！”
村支书是位六十多岁慈眉善目的长者，对左梦玲的到来十分欢迎。老支书很热情地自我介绍：“左老师，听说你是从大城市来的，稀客呀，欢迎呀！我叫余文化，说叫文化实际上没文化，解放时叫余蛋蛋，解放军同志说，这名字不好，就改成了余文化，其实我一天学也没上过。实实在在是没文化的山里人，一个老农民，我这支书都干了二十多年了，叫谁接谁不接，因为我们这里穷呀，当干部没有油水，还贴了许许多多的工夫。不说别的，就把这全村的住户跑过来，没有两三天也不行呀。我们这个村近一百多户人家，大人小孩算起来也有千把号人哪，该上学的孩子也有二三百人哪，可每年上学的还不到五十人呢，山里人穷，但也希望上学读书有文化，希望上级多派老师来，可从有小学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派过来的老师也有三四十位，除了我们村的两位民办教师，公办教师一个也没有，你这一来，我们可有主心骨了。”
梦玲说：“余支书，学校在哪里？我们现在出发，咱一边说一边往学校去。”
老支书笑了：“左老师，恐怕今天去不了啦，现在已经是下晌四点多了，到小学校我去也得走两个多小时，你第一次走没有三小时是到不了的。左老师，你看这样好不好，今晚你就在我家将就一晚上，好好休息休息，明早出发，这山路哇，不知你能不能走得动。我想：一则呢，你在家休息休息，攒攒劲，明天好赶山道，我呢，我下午和夜里还要找人通知各村民组，明天带孩子上学，我约摸，明天到小学校的时候应该是下午了。”
左梦玲有些吃惊：“那么远呀！”
“左老师，讲路程也就三十多里地，可全是山路，坑坑洼洼，高高低低，老难走，一般人是走不动的。”
“老支书，我年轻呢！”
老支书笑了：“是呀，左老师年轻，但这样的山路估计你没走过，所以，你安心休息吧，我让你大娘晚上给你熬地瓜粥喝。我这还要进山，通知娃们明天上学，来了位这么排场的女老师，不知娃们会有多高兴呢！”
老支书走了，到天黑的时候，老支书的家人才陆续回来，老支书的儿子、媳妇、小闺女都回家吃饭了。老支书的小女儿叫余水灵，十八岁，人长得像名字一样，天真水灵，朴实活泼，见了左梦玲像见了大明星一样：“姐姐，你怎么恁漂亮呀，你看看，你比墙上的电影明星都好看。姐姐，我只上过小学三年级，我可想上学了，要不姐姐，我还跟你上学去。”
左梦玲打心眼喜欢这个山里姑娘：“好哇，好哇，你去才好呢，我也有个伴。”
“我跟俺大说，明天跟你一块去。”
“你大？”
“就是俺爹，俺山里人把父亲叫大，也有叫爹的，也有叫爸的，不一样，叫大的多。”
“挺有意思！”
“姐姐，你给俺讲讲大城市里的事。”
“水灵———叫左老师吃饭了。”
余水灵拉着左梦玲：“姐姐，今晚我跟你睡，你给我讲讲城里的故事。”
余水灵的出现，给左梦玲对未来难以预料的忐忑的心里陡添了一道光彩，增加了一缕阳光。这女孩子太可爱了，有了这女孩子，也许将来的教学生活不至于那么贫乏和枯燥。
晚饭很丰盛，除了老支书说的地瓜粥以外，还有很多菜，有野木耳，有山黄花菜，有野葱、山蒜、腌豇豆、腌咸菜，还有一盆细凉粉和两三样蔬菜瓜果，但没有主食，满满一大桌子。
“姐姐你一来，我们像又过年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腊肉可不是一般的猪肉，是野猪肉。这盆凉粉，是青青凉粉，是山上一种植物的树叶，把树叶的汗揉出来，然后做成的凉粉，姐姐，你在城里肯定没吃过。”
左梦玲说：“是，是，连听都没听过。”
余水灵又说：“这一大桌有一半是大山上的东西，除了青菜豆腐外，都是野的，葱、蒜是野的，木耳、黄花菜是大山上的，这汤是葛根粉做的，深山里挖的，姐姐我们过年也这样，一大桌山野菜。”
“死妮子，光顾说了，让左老师吃呀，边吃边听你琐碎。”
“对对对，还是俺娘说得对，左老师，姐姐你吃，我给你夹！”
“水灵，不客气，我自己来！”
左梦玲在这个小山村的一个普通农家，感到其乐融融，吃着吃着，梦玲突然意识到，这家的主人老支书还没吃饭，忙问：“老支书呢？我们不等他吃饭吗？”
“俺大呀！不等他了。不到下半夜他也回不来，这十几个村落跑下来，总得六七个小时的。”
“啊？这么远呀！”
“闺女呀，”这时候，不多说话的水灵母亲，老支书的老伴说话了，“你刚来，可能还有点新鲜，稀奇，可日子长了，你就受不了了。这地方穷呀，这地方苦呀，这地方山高路远，这地方路窄坡陡，时光难熬，日子难打发呀！你看这个小电灯，水他爸腿都跑断了，才从县里弄了台发电机，光架电线就摔坏了几个人呀，可这也只是咱这附近几个村才有呀。你去的那个小学校，电还没接过去呢，听说你要来，娃他爹这几天急呀，说小学校不通电，怎么能留住老师呀。我寻思，就是通了电，那小学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冷冷清清河水边，谁愿意在那里住呀，那可不是一天两天呀，闺女呀，你心里得有个数呀，你跟个仙女似的，那地方苦呀，闺女，你放心，有水灵他爹，有俺们呢，俺叫水灵常去看你，陪你。你呢，学生不上课，你就回家，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有仨闺女，老大老二出嫁了，就剩这老幺了，你来了，俺又添个闺女，俺乐着呢！”
大娘的一席话，把左梦玲的眼泪都说出来了：“谢谢大娘，有你们，我就有信心……”
“姐姐不哭，姐姐不哭，你还有妹妹我呢，我天天去陪你，做你的男朋友。”
“死妮子，乱说！”
夜里，余水灵钻进左梦玲的被窝里，左梦玲给水灵讲城市里的建筑、城市里的车辆、城市里的商场、城市的学校、城市人的生活，又给她讲大学生的生活，大学生的故事。而水灵则给左梦玲讲这大山里的山、大山的水、大山的树、大山的花、大山上的鸟、大山上的动物，还讲了大山上孩子们的希望、孩子们的特点，孩子们期望上学，期望走出大山的愿望。说着讲着，水灵突然问：
“姐姐，你有男人吗？”
“有男人？”
“就是你们城市人说的什么爱……对……对象。”
“对象，或者说男朋友，对吧！”
“对对对，就是男朋友，对象。”
“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
“俺，没有，可想有。”
“为什么？”
“山高路远的哪有人呀，年轻人，这几年都开始出去打工了。再说，俺也没上几年学，谁稀罕俺呀！”
“妹妹，你这么漂亮，你这么善良，会有人喜欢你的。”
“会吗？”
“会的，以后我碰到好的，给你介绍一个。”
“姐姐，你有，有那个对象吗？”
余水灵这么一问，左梦玲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正在思考着，要不要回答，怎么回答水灵的问题。水灵又追问了一句：“姐姐，听说城市人都胆大得很，在大街上都敢……”
“都敢怎么着。”
“都敢亲嘴！哎哟多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城市人是比农村开放早一些，在城市那不叫亲嘴，那叫接吻。”
“对对，书上就这么说，接什么，接吻，接吻，我记住了，那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对象？”
左梦玲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面对着和自己一个被窝里善良又可爱的余水灵，感到不说实话，对不起水灵，也对不起自己：“水灵，我呀，对象，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姐姐，你摆迷魂阵呢？怎么说有，怎么又说没有？”
“好妹妹，等你恋爱了，等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懂得了。”
“我还是不懂。”
“说有，是因为我喜欢他，我爱他，我爱他矢志不渝，地老天荒。说没有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喜欢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你是戏文里说的那个单相思呀！”
“也不完全是。我明显感觉他喜欢我，可他又没有表白过。”
“那他在哪里？”
“他呀，又玄了，说了你也不一定理解。”
“说说呗，说说呗，姐姐，我好喜欢你恋爱的故事。”
“他呀，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姐姐，你说得真有点玄，我怎么听不明白。”
“好，我给你解释解释，说远在天边，是因为我不知道他具体在什么地方，是哪里人？甚至，他准确的姓名都不是很清楚。我们只是在香山……”
“香山？”
“北京的香山，我们只是在北京的香山一起游玩了一天。”
“只待了一天？”
“对，只一天，我发现，我已经非常非常热烈地爱上了他。说近在眼前，是因为我感觉他天天都和我在一起，我每天都和他说话，每天都给他写信。我感到我对他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快乐时，我想起了他，和他一起分享快乐，我碰到困难时，也想起了他，他一定会想办法帮我克服困难，遭遇危险时我更想起他，他必然会挺身而出，为我赴汤蹈火。”
“姐姐，你说得可神啦，他，他长得好看吗？”
“好看，很帅，很英俊。”
“那你们一天就可以成对象？是不是大鼓书上说的一见有情。”
“不叫一见有情，叫一见钟情。”
“是，一见钟情。”
“姐姐，那就奇怪了，你也不知道他姓啥名谁，又不知道他家住何方，那么将来你们怎么结婚，过一家子呀？”
“我相信他一定会来找我，我也会千方百计找他，找到他就和他结婚，过一家子。”
“姐姐，你的恋爱好玄好奇，好新鲜哟，好令我神往。”
两个女孩子说着笑着，可能是左梦玲白天走路累了，很快她就睡着了。水灵年轻，见梦玲睡着了，一翻身，她也做起了美梦。
天刚亮，老支书就把还在睡梦中的梦玲叫醒了：“左老师，该起了，今儿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呢！”
左梦玲一骨碌爬起来，赶紧洗漱吃饭，准备和老支书一块出发。
出发的时候，老支书说：“左老师，今天多拿一点东西，因为……”
“老支书，你说。”
“因为，那个小学校几乎是什么都没有。”
“教室有吗？”
“有！九间教室，两间住房，但破破烂烂。”
“有桌椅用具吗？”
“基本没有，今天各家凑。”
“吃的用的呢？”
“我们自己备。”
“最重要的，学生，有吗？”
“这个，最不缺，今天，会到不少。”
“有多少？”
“五十？六十，或许更多。”
“学生不少，都多大的学生？”
“左老师，这些学生，多数是过去上过学的，但后来城里老师走了，村里老师又没有工资，学校办不下去了，学生来了，老师走了，所以学校的学生就半截子，上不成学。”
“过去有几个教师？”
“最多时有五位老师，五个年级，一年级一个。后来，城里老师最多只有一个人，乡里村里也只能供养两名民办教师，所以呀，这次加你，有三名教师。”
“那也不错。”
“是不错。这次是很不错，来了你这位大城市的姑娘老师，乡里又配了一位老师，我昨天连夜又把村里过去教书的两位老师动员来了。还有件喜事，县里因为你来，专门下拨了一万元经费，乡里也配套了五千，我们村里也凑了三千，小学校还没有过这么多钱。左老师，你给咱小山村，给咱小学校带来喜讯了。左老师，咱们上路吧，咱一边走路一边说话。”
“大，俺也去。”老支书的闺女余水灵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准备上路。
“死妮子，你赶啥子热闹。”
“左姐姐一个人，俺不放心。”
“还有其他老师呢！”
“其他老师夜黑都回家了，那孤山野洼的，左姐姐多孤单，我去陪她。”
听说小学校夜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左梦玲的确有点害怕，赶紧也央求老支书：“老支书，让水灵妹妹陪我几天，我……我真是有点害怕。”
老支书叹了口气：“别说你害怕，就是让水灵去也会害怕，但水灵能陪你几天呀，陪几天不还是得走吗！闺女呀，那地方，……唉，孤单呀，苦呀！”
左梦玲无言以对，那地方究竟会苦到什么程度，孤单到什么地步，她估量不出来，看久经风霜的老支书也愁眉苦脸的，自己也陡然沉重了许多，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了句：“希望水灵妹妹多陪我几天。”
“姐姐，我天天陪你，我去上学，给你当学生。”
“那好那好！”
“死妮子，乱说，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