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孤儿回忆自己的脚印,回忆自己风一样的童年,回忆在馕房馕坑边成长的亲切记忆,就逐渐地明白了灵魂是怎么一回事。静夜里,睡不着,就和妻子帕提满说,人最后的归宿就是灵魂的奴隶,可惜的是灵魂看不见我们的跪拜,不买我们的账,这是最窝囊的可怜,你崇尚的东西在血肉看点上和你不一个温度,你跪拜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堆乱草或是一块冰冷的石头。骆驼的祖宗早年在塔里木沙漠腹地说过一句话:最早人心被欲望俘虏了的时候,祸首是眼睛,最伟大的光明也是最残酷的黑暗。帕提满说,我的好男人,你这样说是很危险的,凡人是不能议论灵魂的,这是罪过,只有知足和感谢真主的恩赐,才是我们唯一的方向。穆明孤儿说,你看到的东西和我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我想过,知足是人类的看家本领,但知足是需要智慧的,像我这样在旋风里长大的人,能有什么智慧呢?帕提满说,这是两码事儿,智慧是平凡的,内心里尊敬生活,就是智慧。
穆明孤儿和苏里堂准备动身去阿拉木图找安娜,哈力克支持他们,送来了特意为他们打的牛奶馕,馕面还放了红花,让人有食欲,像个艺术品。还有早茶必备的核桃仁和巴达木仁。苏里堂说,阿拉木图就半天的路,还带什么馕啊,又不是沙漠时代。穆明孤儿说,馕是保护我们生命的护身符,是我们路上的朋友,我们是馕的孩子,出门的时候带馕出发,是祖辈留给我们的传统,把馕带好。那天,穆明孤儿和苏里堂商量去阿拉木图的事项,苏里堂说,咱们飞吧,不受罪。穆明孤儿说,不受罪还是旅行吗?出门就是要在路上缓慢地享受风景,傲立的白杨树,原始的小路,古老的村庄,坚强疲惫的水磨,美梦一样飞舞的候鸟,风送来的童年野草的馨香,这一切,原本都是生命的元素,我们不能错过。在路上,有父辈留下的味道,有他们期盼我们光顾的灵魂。苏里堂说,道理上你是对的,现在毕竟不是从前。穆明孤儿说,是的,但是我们的心可以回到从前。苏里堂说,我明白了,心应该是重要的,我在口岸和阿拉木图都待了几年,静夜的时候也思考过五十年前、一百年前的逃逃返返,我的结论是,这一切都是心术和算数,边境游戏,玩的就是这么几个字。
礼拜五,姆巴莱克请来邻居,帮她做了一锅抓饭,给儿子送行。穆明孤儿也请来了朋友和巷里有脸面的长辈,抓饭已经做好了,客人们在葡萄架下边喝茶,边等马里克长老。风把后院苹果树下羊血的腥味吹过来了,鲜红的血,在草丛里像神话一样闪烁,从锅里飘出来的羊肉的味道和米香,在空中妖娆地欢迎客人们的光顾。那只红鸽子飞来了,落在葡萄架的椽头上,说,在任何时代,懂得出门寻找前定的孩子们,都是大地的好孩子。
马里克长老到了,穆明孤儿在院门前握住了他温暖的手。长老说,抱歉,路上拥堵,耽误了,从前的自行车,现在变成小车了。长老来到葡萄架下,和客人们一一握手,坐在了客人们留给他的座位。
浓香的抓饭开锅了,浓烈的油香味和黄萝卜味,与皮亚子(洋葱)和肉香味缠绕在一起,骄傲地在院子里舞蹈。大盘抓饭上来了,两人一盘,亲切的羊肉在金黄的米粒上爷爷般的高贵,有刀子的客人削完肉后,擦过刀上的油腻,尊敬地目视马里克长老,意思是要他说话。长老咳一声,请大家吃饭,众人等到长老伸手抓肉的时候,不同命运的手们才开始伸手。马里克长老抓一小块肉放在盘沿上,再抓点米放在上面,左手扶住盘子,右手把肉和米捏在一起,放进了嘴里。
苏里堂和哈力克提着民间匠人打制的铜壶,开始给客人们续茶水。从后院的苹果树上,传来了候鸟的声音,它们也闻到了抓饭的香味,用它们的方式,欢送穆明孤儿和苏里堂远行。
客人们吃的舒服,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嘴唇和牙齿说话的声音,当牙齿幸福地把米肉黄萝卜皮亚子咬嚼在一起往胃里送的时候,舌头说了一句话:不同的东西在自己的月光下的确是很尊贵的,但是到了最重要的时候,归宿都是同一个牢笼。人在大地上代代岁岁争宠争荣争欲争财,最后要安息的地方是黑暗的墓穴,可惜的是人在热闹得意两个眼睛不够用的时候,他们是想不到死亡的。如果没有死亡这个慷慨的朋友,活着将会是多么残酷的累赘啊。
抓饭吃完了。空盘子隐秘地收藏了客人们的指纹,即便是这样,那些盘子像收割完了庄稼的田野,不耐看。做都瓦以前,马里克长老把前面的小茶碗放到桌中央,咳一声,说话了:今天是我们尊敬的姆巴莱克大姐请客,主要是给爱子送行,我们的好兄弟穆明和苏里堂,明天要去一趟阿拉木图,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次远行,我们为他们祈祷,祝他们顺利。阿拉木图是我们熟悉的城市,即便是这样,二位兄还是低调行事,把笑挂在脸上,见了年龄大的叫哥哥姐姐,见了比自己小的叫弟弟妹妹,石头大了绕着走,全力完成任务,实现梦想。一句话,兄弟们,愿你们走过的那些地方,都能为你们的梦想张嘴说话。
第二天,穆明孤儿和苏里堂乘国际班车出发了,哈力克把他们送到了霍尔果斯口岸。哈力克说,我会经常打电话的,愿你们成功。
过了安检,他们上车了。游客们基本上都是做买卖的阿拉木图人和新疆人。
客车开始在苏里堂熟悉的公路上行驶。南面是高大的白杨树,再往后是茂密的森林,北面是广袤的旱田,宽一米多的水泥渠架在田地上面,水流淌在水泥渠里,像大地的骨髓,闪烁银亮的光芒,灌溉人类的生命。
苏里堂说,活着非常有意思,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如果路会说话,我们会听到人类最神秘的一切。穆明孤儿说,路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有的秘密是非常毒辣的,最好不要窥视隐藏的事情。苏里堂说,也是,简单地活着也舒服,三四天的世界,也没有必要要看透一切。突然,一个声音出现了,说,这是你的心里话吗?真的没有必要看透吗?我是五十年前的一个死灵魂,祖籍新疆,当年朋友们说天堂就在这边,我就丢下一切过来了,但是我没有找到那个天女天天给男人们讲故事的天国,我就回新疆了,快到边境的时候,我就死在这里了,我和我的马匹一起渴死了。一个男人,应该在伸手摘花的时候,不仅要和脚板子商量,重要的是要和自己的心灵商量,我是谁?这朵花儿属于我吗?我能摘到手吗?男人不看透,他的传人也不会有荫凉。苏里堂说,你一直就在这个路上吗?死灵魂说,我没有家了,无数次飘游过新疆,但是我没有找到我出生的地方,就回到这个路上了,现在,我死的这个地方就是我的故乡了。穆明孤儿插话说,你没有亲人吗?死灵魂说,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找不到他们的灵魂。穆明孤儿说,你还是幸运的,你落脚在路上了,路是天下最好的地方。死灵魂说,谢谢你,我也是这个想法,如果我死在戈壁沙漠了,我还能和你们说话吗?穆明孤儿说,是这样,你是个好人。死灵魂的声音听不见了,消失了。苏里堂看了看身边的旅客,小声地向穆明孤儿说,哎哎,我只听说过只有死灵魂才能和死灵魂说话,怎么今天死灵魂和我们活人说话呢?穆明孤儿说,这不奇怪,因为它是没有故乡的死灵魂。
客车继续前行,穆明孤儿把挡风玻璃摇下来了。远处,出现了一群野骆驼。客车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跑了。一个小时后,出现了一群野马,它们高昂着头,傲立在那里,没有跑,看着远去的客车,变成了难忘的塑像。
近处,一群鹰在盘旋,穆明孤儿说,那里一定有什么动物死了,鹰们闻到血腥味了。苏里堂说,一切动物的麻烦就是追求那么一种味道,这是致命的诱惑。鹰就是厉害,在高高的天空,大地上的什么事情都知道。如果所有的鸟儿都是鹰,天下会怎样呢?穆明孤儿说,朋友,永远不要这样想,天下的平衡杆永世在真主手里,那些弱小的鸟儿,在幽香的角落,也是永恒的风景,它们雀跃着,我们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