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的礼拜五,马里克长老从清真寺出来,向跟在身边的儿子吾守尔说,孩子,你去告诉苏里堂,叫他到我们家里来一趟。吾守尔应了一声,回头过马路去了。
自从手里有了一些钱,苏里堂的生活方式就变了。先是走路的样子不一样了,八字步了,肚子里面的傲慢,开始在眼帘闪烁了。用马里克长老的话来讲,这都是小事,时间会咬着他的耳朵矫正他那个突然硬起来的东西,因为时间的盐巴一直都在调整人间的方向,严重的麦斯来(问题)是,学会赌博了,在王大头的饭店,学会了用汉人的麻将赌博。
马里克长老在葡萄架下等苏里堂。他的脸色常年都是月月账本里添金子的人的气色,那把雪白的胡子,默默地增添他的神采,温暖的、有力量的眼睛,是他人格原野里的镜子,也是他生命的资本。街头的闲妇们在论说他的时候,有人说长老脸上的润光是抓饭包子手抓羊肉的恩赐,隐藏的意思是,长老每天都要参加民间的婚宴和割礼,还有各种参议的家族要事,饭局自然是各家看家的菜肴,吃的好,那胡子也晶亮。多数女人们不这样看,说,胡大呀,不能这样讲,人的善良不是吃出来的,那是胡大的恩典,是信仰的力量,他老人家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学经,是走在胡大的正道上的福人。
秋天的葡萄已经很漂亮了,清早的秋风吹过几次后,马奶子葡萄的颜色像十八岁的羞姑娘的眼睛一样忽悠人心了,挨着院门架上的黑葡萄,比人间的最黑还要黑,是一种深刻的魅力,这个季节就着刚刚打出来的热馕吃,那个味道就是婴儿期闭着鼠眼吃奶的甜蜜,热血里的欲望,可以盲目地出卖尊严。
苏里堂出现在了院子里,他笑着行过礼,双手握住了长老伸过来的手。桌子上油亮的马奶子葡萄,邀请他坐在了长老对面。长老的眼睛和蔼地看着他,说,今年秋天还比较老实,不冷,葡萄架下舒服,我就在这里说吧,渴了,你自己吃葡萄,我把家人都打发走了。今天是这样,一是我有话要说,二是各个地段的阿克萨卡了(长老)们要我找你谈,就是你赌博的事,你的赢,你的输,我都知道,你们那帮傻友们的情况,我天天知道。那个给你们跑腿端肉提酒的尼亚孜刷刷,就是我的耳目,我不讲这个秘密,你是不会信我的,也不会洗手。苏里堂蔫了,桌子上漂亮的葡萄,变成了丑恶的子弹。他在心里说了一句:原来特务就在身边呀。
尼亚孜刷刷是那种眼睛里面有眼睛的人,瘦,爸爸的外号叫骨头,在尼亚孜还没有背上现在这个刷刷的外号以前,外号也是骨头。那时候他在乡下,在乡政府看大门,附带的一个任务是:乡里每个月召集各村领导开会,给毛驴儿的屁眼抹清油。这是乡长毛拉霍加派给他的特殊任务,一公斤清油足够,村长治保委员秘书们,骑着骡子般高大的毛驴儿出现在乡政府院子里的时候,他们斗牛士似的傲气傲性着把驴绳拴在专用的原木上,鞭子拍打着裤腿上的尘土,走人开会。所有的宝贝疙瘩们都到齐以后,尼亚孜刷刷就关大门,拿出备好的刷子,把瓶子里的油倒在小铁盘子里,开始一个个地给那些宝贝毛驴儿们的屁眼里抹油,保证大会安静圆满成功。在这以前,每月开会开到乡长大人提要求作总结的时候,众毛驴中一骚性哥们儿就放开喉咙大叫,接着驴们驴劲儿大发,昂头呼唤心中的月亮。开头叫唤的停下后,后来的接着叫,后来的刚要停下,前面的友驴们接着合唱。乡长的会开不下去,派人出去收拾驴,然挨打的驴叫得更欢。最后,乡长想出了这么个办法:给驴屁眼抹油,牲口们憋不住气,就叫不出来了。好多年后,城里人开始利用这个伟大发明的时候,许多人在酒桌子上争过这个发明的专利,最后尼亚孜刷刷作证,把这个光荣安在了那个著名的乡长毛拉霍加的头上。后来尼亚孜刷刷进城后,也利用这个技术,得了一大笔黑钱,买了干净的房子,也开始滋润了。那年,他得知体委正在举办全疆赛马会,就找到一边城的赛马队长,在小酒桌上,把自己的技术和计谋讲了一遍,队长没有和他讲价钱,和他合作了,结果在赛马会上得了冠军,那些多年来的冠军马憋不住气,都输给了三流的劣马。败落的队长们开始检查马,发现屁眼里给上了油了。他们把案子告到了赛马会,领导也下去检查了马的屁股,那清油的香味,居然还没有散,在漂亮的马屁眼上,闪着幽暗的光亮。后来这事就算了,主要是没有证据,没有作案人,不好处理。教训是,后来的赛马会,就开始雇佣专门的保安了,一马一保安,昼夜在马屁股后面站岗,确保这伟大的牲口的后面不被抹油。后来,在城里的许多角落,喝名酒的汉子们和喝土酒的汉子们、知识界的白骨头们都把这事情编成了笑话,也派生出了许多经典的细节和语录,比如那个著名的段子,自己的老婆睡的年代久了,亲人一样了,不好意思继续睡了,就是一例。而文艺界的哥们儿就很好地利用了这个发明。他们经常举办研讨会,有些家们腕儿们有发长言的瘾,上台一讲,星星不出来他不下来,从童年的感觉一直讲到晚年的辉煌,那些摇床一样打瞌睡的细节,却是他们最得意的曙光。于是有人把手里的杂志卷起来,指向台上的晕友,手指在圆圈周围走几圈,暗示是不是也要给你的屁股抹点油呢哥们儿,怎们还不停下来?台上的哥们儿看到这情景,猛然一笑,立马住嘴,效果极佳。当然,那个毛拉霍加乡长和尼亚孜刷刷不知道他们的这个技术在这个灿烂的都市,给角落里的人们和有脸面的汉子们都带来了欢乐。马里克长老的说辞是:屁股不牢,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
马里克长老抓饭的颜色一样亲切地看着苏里堂,说,兄弟,你是大学里面陶冶过的人,你讲一讲,这天下各个民族里许多男人的野心,都怎么惊人的相似呢?像一个模子出来的生命一样。他们一有钱,不是赌博就是养小女人?苏里堂迅速低下了头,处女一样的脸红了,说,我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赌博,是玩小钱,尼亚孜刷刷可以作证。长老说,尼亚孜刷刷我比你了解,只要你给他钱,他可以把羊说成狼,把狼说成羊。克麻(赌博)这个事,也叫科马(不要做),如果叫可勒(可以做)了,也不知道你们会赌成什么样子!以前是玩羊拐,现在你们学汉人玩麻将了,人家是几千年的手气和伎俩,你们能玩得过那些人吗?内地来的汉族老板,每年都要赢走你们好多钱。赌博的人,一般的讲,是生活没有方向的人,你看那些麻雀,风向哪个方向刮,它们就向哪个方向飞。如果人没有方向,他就没有传人,没有种子,你有声音吗?你不是洗手的问题,你要洗心脏,心脏脏了,屁股和嘴巴就没有区别了,这是比死亡还要残酷的不要脸,财富不能一代代留下来,那不是一场梦吗?那个赛来老板的下场你没有看到吗?把一个饭店赌光了。是一个卖烤羊肉起家的汉子,多可惜啊!现在已经酒精中毒了,在自由市场的大小饭馆里要酒喝呢!尿水也憋不住了,裤子什么时候都是油亮油亮的,几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一个男人,一旦不要脸了,鬼也不敢碰他。正道是什么?正道是跪拜母亲的养育之恩!五斤的一个婴儿,是自己变成一百斤二百斤的汉子的吗?母亲的乳汁,那是敢不回报的吗?人一旦忘了这个理儿,他的下场可以看到。邪道,就是背叛母亲,背叛母亲了,你一棵草也不是,因为草还有根。母亲不高兴了,或是诅咒你了,你的蹦跶和灿烂气势,烟雾都不是,后世是要算总账的。兄弟,我给你开个方子吧,你建一个屠宰场怎么样?地方我给你思摸好了,土地部门那边我也能说上话,钱不挣钱是哑巴钱,但是源头进项都要干净,钱是千人万人过手的贱骨头,一旦不干净了,人就会滑入歧途。苏里堂昂起了头,说,我回家想好,明天去找你。马里克长老说,好好地和老婆商量。苏里堂说,不,我没有那个习惯,是要和朋友们商量。
那只红鸽子飞来了,说,你这个年龄了,还不给老婆心吗?开始对老婆好的时间已经到啦,不能硬一辈子,该卖傻啦,男人的年龄倒计时的时候,女人是眼睛和方向,把话撕开来讲,天下的男人主义,不是曙光,也不是正午的太阳,只是黄昏前的那么一点光亮,这个短暂的记忆,从来都没有普照过早晨的男人和正午的男人,因为勺子在女人手里,锅是男人的,肉是男人的,女人的右手,才是能吃上好肉的源头基础,人间的天平,在女人手上,因为她们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