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情况下，哈力克中午是不回家的，和街上的鸡狗鱼鸭蝴蝶凤凰们一起吃饭，听它们说集市上的事情，欣赏它们千佛洞壁画似的容颜，偶尔也能听到绝密的新闻，都是朋友们把头伸过来，在耳边悄悄地私语，世界末日似的，脸上神秘苍白，相互敬献和贩卖赤裸的隐私。
哈力克走到院门前，停下了，心里说，这个不要脸的大门，白天为什么不招玫瑰呢？那只红鸽子听见了，从白杨树上飞落大门前，说，你说的玫瑰我知道，它是夜的朋友，白天在梦的王国里编织未来的花坛。哈力克说，是的，梦的手是看不见的，但是我们一代代走过来，都是梦统治我们，原来，看不见的手才是真手啊！红鸽子，你说说，梦是有颜色的吗？红鸽子说，有，但是你们人是看不见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种自己挚爱的颜色，这是人的前定，但是你们一生也看不见这个颜色，一旦你们能看得见了，你们的麻烦就出狱了，在麻烦的黄昏里，人是飞不起来的。哈力克说，领教了，愿你鲜红的翅膀，是我灵魂里的颜色。
哈力克走进了院子。推门的时候，吊在门框上的古老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一声，把他脚步的讯息，送到了萨黛提的耳边。油画一样精美的萨黛提，从厨房的窗口看见了男人，她笑了，她知道男人喜欢她笑，在许多喝醉了的夜晚，无数次的向她表白过：只要看到她的笑脸，不吃饭也能活下去。一个男人，除了一个好女人的恩赐以外，还能有什么呢？财富，从来都是男人手里的污垢，我们的先辈，证明过这个道理。
走进厨房，哈力克说，太香了，是你的味道还是好饭的味道？萨黛提笑了，说，你要是不打电话，我就喝茶了。哈力克坐在了老地方，窗前一是亮堂，二是可以欣赏果园的风景，三是他的屁股习惯了，爷爷留下的俄人尼古拉时代舒宽的椅子，可以盘腿而坐，好饭后，欣赏老婆眼睛和眉毛的动作，表扬她的饭，继续欣赏她的笑脸。秋天的候鸟偶尔落在干秃的果枝上，像忧郁的老人，又像被抛弃的女人，没有生机，待在新生的枝条上，回忆夏天的天国，细读那些诗歌一样的黎明。
饭上来了，是哈力克最喜欢的抓饭，他喜欢用大瓷盘吃，周围要留出一些空间，用手抓的时候方便坨饭，而且用手抓也有说法。手接触饭，再接触嘴唇舌头的时候，饭的香味才能渗透进大肠小肠里，才能渗进骨头里。有的时候手指和牙齿接触的时候，牙齿会把食物的秘密告诉手：为什么岁岁年年都是抓饭，餐餐离不开馕，却永远不腻，顿顿新鲜呢？是因为我牙齿的神奇魔力，可怜的是，人们不懂这个，而我，永远沉默着，成全我的主人，我信，他们在这个世界不知不理解，会在来世跪拜我的，我不急，这是我的尊严和光荣，我不会下贱地贩卖和炫耀这些魔力。有的时候在穆明孤儿的景点陪客，是苏里堂请客，都是大学里的同学，他们都用勺子吃抓饭，哈力克不习惯，用手抓，那些孜亚丽们就在眼睛里、脸上、眉头里鄙视他，但他不理他们，继续用手抓，还故意美滋滋地舔沾在手指上的米粒。他觉得，活在自己的习惯里，才能在一切时间里站着尿尿。他喜欢孜亚丽（知识分子）们有知识，他们像一对情侣一样解读千年的历史，好像那些苦难和绚烂是他们妈妈的奶水，是滋润他们的神泉，他们糟践名词动词和形容词，对从前的抓饭伟大的馕，没有自己的精神审视。每当有人叹着佩服他们的渊博的时候，哈里克的意见是鲜明另样的：对他们的见识，闭着眼点点头就行了，不要言语，如果语言被侮辱了，来世天堂地狱里的账房先生会让你变成蹲着尿尿的人！这才是悲剧，这才叫天塌下来了。他的这些言论，自然会传到那些优雅、所谓渊博的孜亚丽们的耳里，他们不计较，因为他在他们的灵魂里，是睁眼瞎，读不懂自己死刑判决书的人，是人间最可怜的瞎汉。
抓饭的香味开始在厨房里飘荡，哈力克愉快地抓了一口，送到嘴里，咬嚼着送进胃里，叹了一声，说，多香啊，要是新疆人民什么时候举办抓饭比赛，你是第一名的第一名啊！手艺是真主给的，而味道是自己的良心给的，良心好的人，才能做这么好的抓饭。萨黛提笑了，说，谢谢。但心里说：他又来了。哈力克说，我要永远感谢你的双手，我长这么大，几乎吃遍了新疆各地的抓饭，我那些朋友们的老婆做饭也就那么回事了，还看食谱，要颜色没有，要味道，几乎都是抹布味道。而你，是我的生命的生命，但愿你的双手健康无灾。萨黛提知道，男人吃饭的时候，常常这样和她玩嘴唇，隐藏心里的诡计。萨黛提冰糖一样的嘴唇笑了，说，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给谁做这饭呢？没有你，也就没有我。没有麦子，会有馕吗？没有土地，会有我们吗？天堂和地域的大门不在一个地方，但是它们同在一条路上，这是我们的命运，不是吗？
吃过饭，萨黛提又端来了一道茶，是清凉的药茶。她的说法是：抓饭是热食，药茶清凉，调整脾性。哈力克说，笑老婆，孩子们都长大了，都飞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走到今天，我们有孙子的时候，我们就亲戚一样了。人家说儿子好，我看都一样，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长大了飞了，都不是我们的人，儿子属于他的女人，女儿又属于她的男人，一代代就这样循环，游戏一样，像那干枯的河床，什么也没有。萨黛提说，这个游戏不好吗？说完，她甜笑着直视男人的眼睛，哈力克迅速把视线移开了，心里说，我这老婆子，这段时间真的是舌头里面长嘴巴了，看来她弄不好也梦见了我的游戏。哈力克说，是啊，都是游戏，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游戏，也不承认这是游戏，现在明白了。你看，又一个秋天来了，无情地剥夺人间，总是埋葬他人的机会。我是说，秋天里玫瑰不再盛开，可怜那个年年折腾玫瑰的魔鬼，真的，我可怜他。你可怜他吗？萨黛提说，我不知道他是哪个她，是戴帽子的他呢还是围头巾的她？这才是关键，也因而，这么多年来，我没有毁灭在你的诅咒和谩骂里。哈力克狡猾地看了一眼老婆，深沉地说，是的，现在看来，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是，时间会说话的。
关于那朵玫瑰的神秘和麻烦，表面上看，哈力克好像想通了，从这个迷宫里退出来了，以此继续蛊惑老婆信他的这个选择和大肚退让，而实际上，他咬住心病不放，他一定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其实，萨黛提也知道男人的把戏，这么多年来忍受男人的辱骂，也是她的一个策略，终于，男人的嘴软了净了，心开始复杂奸贼了。
在那些成长磨合、磨合成长的日子里，哈力克醉着回家，什么事也没有，一头躺在她的怀里打呼噜，那声音像世界的末日，丑陋，恐怖。要是半醉着铃铛一样晃着回家，嘴巴就磨盘一样的开始旋转：笑老婆，好老婆，这没有什么，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就行了，要不，我不知不觉的和他做了朋友，人家不笑我吗？萨黛提就说，伟大的老头子，老公，这快一辈子了，什么事啊，多骚啊，你不要把你自己的事情往我身上推，你一个大男人，晚上有人给你送个玫瑰，这有什么不好呢？想开呀！天上飞的公鸽子后面还有一群长面子的母鸽子呢，何况你是人啊！男人没有一点贼心，晚上睡不着啊！在更多的晚上，哈力克不敢大声嚷嚷，怕邻居们发现他的隐私，特别是怕苏里堂发现他的秘密。后来，他曾经秘密地藏在渠边白杨树的后面、房顶上，监视过那个送玫瑰的男人，没有结果，他瞌睡了，或者是等烦了走了，那朵玫瑰才出现。
晚上，哈力克睡在好老婆的怀里，有了一个新的计划，决定送老婆出国旅行，去哈萨克斯坦，游阿拉木图，让她高度地高兴一次，再缓慢地逐渐地俘虏她的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