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每次从林场回来，没进门就听到她那嘹亮情绵的歌声，模仿当时在电影院上演的《天仙配》，仙女下凡与董永对唱的选段：这是人间与天上奇缘的相遇，这是人间向往的天堂梦幻之中……随着她欢快活泼蹦跳着进门，给全家的老小带来了热闹而亲切的气氛。正在她家里干活的你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不敢奢望多看多想。而她不顾姐妹们的招呼，大胆地走近了你，像是陌生，像是好奇，像是欣赏，像是爱慕，眼睛傻盯着你，让你无处逃脱而脸红。她那北方美女特有的高雅大方的身形，让你眼前一亮，使你惊讶而动情。这一家四姐妹之中，只有她别具一格，靓丽得似花朵。突然间让你心里有了非分之想，让没被打开的心魄顿而融化，对女性的美有了爱慕之心。她不像南方的女子秀气而怯场，小家之气地不敢亲近、不敢瞧人。这难道是天赐良缘吗？你心中胡思乱想着。
你对这一家四姐妹的印象，只有三姑娘能让你感觉到对异性的意念。大姐长相粗胖得似块大面包，说话大咧咧的不计后果。二姐长得小家碧玉，善良而秀气，但不活泼。最小的四妹矮墩儿，穿戴随意而邋遢，特亲热地喊你阿哥，似亲兄妹的感觉。只有三姑娘具备少女的秀气与魅力，在姐妹中鹤立鸡群，如同在贫穷年代里白面与杂粮的差别感觉。初次见面就有着心心相许的感觉！一个流落他乡的外来客，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打工人，一个在此地被称呼是无业的盲流。只因为她大胆显摆了爱情的信号，你才有了后来痴情感动的迷惑。但是你一直在控制，在约束，在压缩爱的权利。在当时因为阶级成分与家庭贫困所带来的侮辱与恐慌，不允许你有着非分的思想，压抑着青春期对异性的欲望。你只能自卑地干活，拼命地不分昼夜地干活，后来才赢得了主人们的信赖与怜悯。
紧接着又是一个星期天，她回来不像从前带着歌声进门，首先大胆地飘向了你，靠拢亲热地喊着：“阿哥为什么只是在干活，为什么听不懂《天仙配》之歌，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瞧我一眼呢？”又认真地说，“我爱你这双灵气诱人的眼睛！我要嫁给你，要跟着你到南方去，行吗？”有时她阿爸在旁边，她也不在乎地撒娇。这样勇敢地向你进攻，跟你挑逗与戏闹，但你傻呆呆地不接受她的意图，还是那样卖力地沉迷于干活，致使她失望地躲进了里屋。
在她家完工之后，她阿爸联系了几家做家具的下属或朋友，要你安心不停地在各户流动干活。到了别人的家里，要是她家请客吃饭或过节日，总要你过去一起聚餐，使你受宠若惊。每次出现在她家的餐桌上，同她阿爸的亲朋好友在一起，你感觉到有种爱的默契与约定。这种从没有过的亲情与爱情掺和的气氛，给了你沾沾自喜的感觉，给了你精神与力量，给了你这个穷困潦倒的青年一盏黑夜里照明的路灯，也给了你后来乐极生悲的绝望。
你在思想，美滋滋地思想着，这一家人对你就像没过门的姑爷。还有她的爷爷奶奶，他们把你当成孩子似的呵护着，你又早已被小弟弟喊成了姐夫。
就在那年除夕之夜，法官家里来了一位拜年的下属朋友，友好地问你：“远离家乡想家吧。外面的鞭炮声连续不断，想不想开枪为炮，祝福家里人！”你好奇地点着头，跟着他出了门，来到了暗黑的野外。他从腰间拔出手枪推上了子弹，教你用双手握紧朝空中连放三枪。响声震撼颤抖的手臂，也震撼着你脆弱的心魄。这就是除夕迎新的开始吗？这枪声，远方的亲人能听到吗？你静静地在黑暗里祷祝着，祝愿远方的亲人们平安。
他们为什么这样地关心爱护你，为什么对于一个陌生的外来盲流亲切而宽容，胆敢教你手中握枪。此时使你回想着家乡那些特殊的阴暗岁月与恐慌日子。为了摆脱家庭的贫困，本想出海打鱼，减轻家里每年还债的压力，你买回了渔网，又约好了搭档。最后汇报了大队干部，他们却不同意你出海做渔民，理由很简单，因为有两个伯父在台湾，不相信你不投敌或不逃跑。这使你流着眼泪，苦苦地把渔网退还给渔民，被逼上梁山似的到了遥远的北大荒。
北方人那种大胆耿直的心胸，也许是广袤的黑土地养育了他们。他们对家庭出身，对阶级成分的意识不像南方人那样大惊小怪，不会不友好地敌视。除了反革命投敌外，地主、富农、资本家，对他们来说，是可以团结在一起的一个群体。不像我们的家乡在沿海，挨着台湾岛，“地富反”每天过着恐慌紧张的日子。南方人那种小家之气的生活，在过去那种被审视中生活，至今回想起来还是那样深刻得令人战栗。北方人是没有这样严肃的，你同法官很透明地聊到这些刻骨铭心的阶级斗争与变化无常搞运动整人的事实，他有了新的了解，也认识了南北方的差距与界限。
她阿爸是一位善良耿直、坚持正义的法官，又是子女们信赖的好父亲。通过二十多天的接触，那位尊敬的法官，她的父亲，对你无微不至的关心，同情你为了家从几千里外的南方而来。他每天下班回来的时候，亲自做窝窝头或蒸馍，做酸菜粉丝，炒土豆丝，炸花生米，煎鸡蛋，这就是属于那时的丰盛菜肴。如果能吃上几回鲫鱼，是很稀罕的，要从坚硬的冰河上凿开洞才能下网搂到鱼，或是通过巴结他或拍他的马屁的下属的关系弄来几条。
你有幸来到了北大荒，结交了多位要好的朋友，认识了好心的法官，在他家里待了二十多天的日子里，同他几次聊天。聊到了家庭的情况，问你为什么单独一人来到了北大荒。你从实诉说着家庭生活的困境：弟妹们年幼还在成长，因阶级成分与海外的关系遭受歧视，因此外出做工，为家减轻负担、摆脱贫困。这位五十多岁的法官，被你家庭出身的遭遇、少年艰难的日子受到的委屈所打动，感叹着你有勇气的性格。而且你每天只是拼命地、不分昼夜地干活，使他更加地信任、关心你。有时法官他半夜里起床，特意为你做点心，催你早点休息，别累坏了身体。
她阿妈很闲逸，在家里啥事不管，静坐在炕头上。她阿妈总用小纸片不停地卷着烟叶，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炕床上摆放着一只半圆的篾筐，盛装着枯黄的烟叶，有一把扫尘的扁笤帚做陪着。来往的朋友背后喊她阿妈是“老遢”，褒贬的意思你就不懂了。你对她阿妈印象不佳的原因，是她不亲自做事，总在炕床上发号施令，要孩子们来做事，这也许是她身体欠佳的原因。
那年月吃上一顿饺子，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主要是因为家里来客人，或是孩子们星期天从林场回家。大清早起床，她阿妈首先撩撩被窝，似乎要抖落被窝里的虱子。她把被子折叠好后，随手放上一块擀面板，就开始擀饺子皮。法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包饺子不洗手，怎么回事。”你偷偷地看阿妈那双卷旱烟的黄手指，正在捏着饺子皮。头一板饺子下锅熟了之后，让你先吃着。而你装着糊涂不在乎，而且吃得有滋有味。如果在家乡要见到不卫生的东西，宁愿饿死也不会吃的，在外面流浪饥饿的时候，是粮食就得吃，管它干净不干净。只要是煮熟了，什么带细菌的有毒的都可以吃。那位大老粗的师弟，同你的想法不一样，如遇到不讲卫生的主家，倔强地要带着饼干做干粮。
到了第二年开春，又回到了她家里干活，外面还是冰冻世界，房前院内与过道两边那些皑皑的白雪还在沉睡之中。这期间是手艺人的闲季，是木工活接不上茬的时候。因为给她大哥做家具是提前来的，也是你在意想中深入接近爱情的日子。只要你大胆的话，早已就范走进了她的情网，早已到了收获的季节。但是你没有这种勇气与胆量，而且装作女人的贞操，清高地坚守着阵地，在约束着自我，不敢逾越，不敢收网让鱼儿乖乖地游入。
事情怪怪的，今天她从林场回来，没听到她唱《天仙配》的歌声，也不同你打招呼，悄悄地就进了里屋。不像从前回来首先走近你，带着妩媚亲切地喊着阿哥，说唱歌给你听，说你真傻呆的不如董永。还有那只灰色邋遢的老狗也跟着她，在你的旁边套近乎，献殷勤，今天连它的影子都不见了，不知在哪个旮旯处躲藏着，不来见你。她进了里屋一直没出来，似乎屋内的温度突然间降低了下来，冷清而寂寞。此时你又想到了老家里父母所受到的歧视的眼光，在村里没人搭理的感觉，似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凄凉。主人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你弄不明白。
第二天她又匆匆地回林场，也没同你说过一句话。这一天的时间，是那样地无聊而漫长。屋子里是那样地寂静，全家人都阴着脸色不说话，好似家里殁了亲人的难受。外面的太阳似乎在今天窒息着不动。只有那位得了白血症似面包的大姐，踱步走近了你，直言不讳地对你说：“妈妈不愿意阿妹嫁到南方，她昨天躺在被窝里在哭着！我愿意跟你到南方好吗，答应我好吗？”一个将要死的人，要做你的爱人！老婆！你心里自言自语地骂，难道爱能调换吗，真是在羞辱人。而你嘴里还是敷衍了可怜的大姐，以安慰好心的大姐，不能让她更遗憾伤心地死去。医生诊断可怜的大姐只有三个月的活期了，而你不能无情面地拒绝了她。关于病症的事，她全家人都已告诉过你，她阿妈已经把她后事的寿衣都做好了，只有大姐还蒙在鼓里。
原因就在前天，她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你就预感到气氛的变化。同她阿妈聊了一下午的客人，是从不认识的邻居阿婶，她总不怀好意地瞧着你。你无意中听到她们俩的谈话——不能嫁到南方，三姑娘一定要在妈的身边。这位邻居在中间极力地怂恿挑唆着。她阿妈本来就是一个摇摆不定的角色。在八个子女里，只有三姑娘属于聪慧漂亮很懂事的女孩，如果嫁到了遥远的南方，回来看妈都不容易。由于这位多舌的邻居反对，阿妈才坚决地改变了主意，阻止了女儿的恋爱。
在做家具快要结束的时候，最后的几天里，失恋的滋味使你难受煎熬，无法形容，心在绞痛着。天地间灰暗无气色，似乎天要坍塌下来，外面又飘起了雪花。但你只能吃力地工作着，不出瑕疵地把事做好，孤独的心灵在忍受着煎熬。为什么将近一年心心相许的信任相处，会突然间断裂，会是这样快速地收场，人心会是这样的无情而残酷。这绝不是戏闹的挑逗，这绝不是小孩玩耍的游戏，怎么说停就停呢。或许是你情感的肤浅，不懂人情冷暖自私的理由吗？原来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只有某种利益所推动结合了无爱情的婚姻。
在失恋躺床的几天里，她阿爸的一位好友特意来相告，要求你把老家的户口迁往这里，他们就同意这门婚姻。否则的话，她阿妈“老遢”不同意让女儿嫁到南方，就此下了最后的通牒。这对于病躺在床的你，有着起死回生的诱惑。你满怀希望可又矛盾着。但是转念一想，这不是要你马上背叛了家庭和父母弟妹们，做过门女婿偷享荣华富贵吗？做不到！做不到！因为来到了几千里外谋生，目的和目标是为了要改变破落缺陷贫穷的家，是为了改变受人们歧视奚落的眼光，是要靠打拼出模样来，是要靠忘我的勇气精神，而不是用某种暧昧去偷享乐。你作为大儿子，所做的一切，要问心无愧，对得起生养你的父母，还有家里正在成长中——萝卜头似的一帮弟妹们。因此，你拒绝了那位好心朋友的传话。
你失恋又连着发烧的头痛病，狠下心振作起来咬着牙走出了不属于你的温暖之屋，到了白雪皑皑冰冻的野外，在雪花飘飞的马路上彷徨着。仰看着苍茫的天空，飞快的浮云如此陌生，你似一只南国飞来失群的孤雁，忽高忽低地在空中徘徊，无处归宿。凛冽刺骨的寒风带着雪雨扑打着脸颊，更在刺痛着你脆弱的灵魂。此时你的神志，终于清醒了过来，世界渐渐地变大，变宽广。你自卑地回想着远方的家，那致命的永不得翻身的家庭成分让你的生命、前途是那么的渺茫与无奈。你只是为了生存在挣扎，为了三餐温饱，美好的歌曲不属于你，感情与恋爱不属于你，不属于你这个身世多舛的苦命儿。你似孤儿，你似孤雁，只能自立在远离亲人的人间挣扎……
你很快就要离开这个陷入变化无常的爱情的地方。又在一个冬天里，辗转流浪在一个边境线上，狠下心换一种思想来调整自我，要忘掉以前无缘的痛苦结局。但是心里总遗留着她的影子，被爱戏弄得疼痛而伤心，这是你今后阻止爱、抗拒爱的理由。
你只能振作起来，拼命地干活，忘我地干活，为了赚些钱寄回南方还债，有时甚至干到了天亮，好心的主人夜间起来，几次催着早点休息，你还是不停地干活，不分昼夜地干活。你根本不顾及身体的磨损，从早晨擦一把脸又接着干活，都无法抵挡住脑海浮现她的身影。特别是她那戏逗性缠绵又嘹亮的歌声，已深深地嵌入了你的灵魂。无论你怎样发狠贬低、丑化她，是无血性的女子，是聊斋画皮的鬼魂，是妖媚化身的诱惑……还是驱之不散那自然高雅的形象，婀娜多姿的身段。
后来，你曾多次得到这里人们的关怀与信任。有的主家甚至要求你安家落户，做入赘的女婿，把心爱的姑娘相许给你，摆着酒筵，女人们包着饺子，在门外走动偷偷在瞧的美丽姑娘的眼睛里要你答应了她的父母，还有热心的爷爷奶奶在等待着你的应允。这种温馨的、安乐的、美妙的男女间的诱惑，对于你是那样的刻薄与无情，是那样地恐惧与羞怯。而你不顾情面地回绝了他们的好意，不离弃远方的家，不做招亲的俘虏。
2005年9月于鄂尔多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