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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灌木的故事(2)

拴羊的正是老龙。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那只“不守信用的狼”了!……他有十八九岁,面皮黄黄的,上面还生了几块奇怪的青斑——也许他的外号就是由此而来的吧,我就从这斑纹上想到了一条龙……老龙吓得连叫“大叔”,一双手求饶地摆动着。黑老京子却并不收枪,只是愤愤地骂着。我也恨透了这个馋鬼,这时上前踢了他一脚。老龙很老实,只是摆着手。黑老京子骂了一会儿才收了枪,老龙从沙土上爬起来,一歪一歪地走去了。他走出十几步时,突然转过头来,向着黑老京子扮了个鬼脸。黑老京子于是重新恼怒起来,摇摇晃晃追上去,“啪”的一鞭,将老龙打倒在地上。老龙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整个的一天,黑老京子都是愤愤的。他说:“他如果再一次来祸害羊,我真用枪打死他。”黑老京子说这话时两眼放出一束恨恨的光,这使我相信他真的会那样做的。这并不过分——羊是黑老京子的性命啊!

傍晌午的时候,我们让羊群贴近河边的水汊子啃草。羊渴了,可以自动去喝河汊里的水。我和黑老京子这时就悠闲地踏在隆起的沙岗上(这道沙岗实际上代替了简易的河堤)。黑老京子把羊鞭和土枪一块儿搭在肩膀上;我则把琴装在一个布袋里,斜着捆在后背上。我们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河水从远处静静地淌过来,无声无息地又淌去了。阳光变得很亮,映在镜面般的河水里,河水也耀眼了。沙岗脚下就是坦坦荡荡的大荒滩了,那密匝匝的灌木,青草沿着河岸延伸开去。我们的村子懒洋洋地睡在荒滩那边的田野里,此刻到了午饭时候,却没有升起几缕炊烟——近几年学来“先进经验”,午饭就在田头吃干粮了……

“唉唉,咱庄里的人苦喽……”黑老京子那双包在深皱里的眼珠儿动了动,叹息道。他转脸看看河水,又盯一盯脚下,摇摇头,又摇摇头,“我就不信一马平川好地方,人也勤快,没白没黑地做,咋就会这般穷!遭了邪了,遭了邪了。前几年老实的庄稼娃儿也敢喊‘造反了’——他们不怕杀头吗?遭了邪了……”

我跟在黑老京子身后默默走着,听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你年纪小记不得事情,记不得事情也好。那一年乡上来个干部住在村里,不让养鸡!村东光棍老二(他爸是地主!)多养了一只,又顶撞了干部,让民兵吊到了屋梁上。晚间吊的,你爱神(信)不神……那干部,听人说如今到县上做大官去了……”

黑老京子说到这儿取下鞭子抡了几下,那“啪噼啪噼”的响声震人耳朵。沙岗上的几缕乱草被鞭子抽飞了,沙子也溅起来。黑老京子伸长脖颈倾听了一会儿回音,然后更猛地抽打起来。他那瘦削的身子剧烈地扭动着,大口地喘息,疯狂般地抽打着脚下的沙岗。这苘鞭的声音这般沉重,钝钝的,我相信此刻很远很远的地方都会听得到……

这年的冬天来得早。雪,厚厚地盖在大河滩上。

阳光躲在云层里,雪不愿融化。后来开始慢慢地融化,荒滩上真冷啊!整个的冬天黑老京子都住在他河滩上的窝棚里,这窝棚是贴近了羊栏搭的。我们瞅着阳光充足的日子把羊赶出来,听一天它们饥饿的、百无聊赖的吟唱声。羊们消瘦了,我和黑老京子也消瘦了。我们就是这样挨着冬天。窝棚里常常聚起一帮子村里人,他们或者是从野地的沟渠上赶来暖和手脚,或者是来找东西吃的。人们在这个冬天好像普遍感到饥饿,总想方设法寻找东西吃。黑老京子常猎来野味,人们嗅见香味儿就跑来了。

夜晚,我和黑老京子点起一堆火来抵御寒气。河里结起了厚厚的冰,不知为什么又要碎裂,彻夜传来“楞列、楞列”的声音。我弹那琴,黑老京子唱他的歌,我们互不打扰。有一天他喝了些酒,唱着唱着就兴奋起来。他谈起芦青河的源头——那远处的大山,炫耀般地说:“那地方是好山水咧!”

我问:“怎么个好法呢?”

“水多,山也绿,到处灌木丛子……”

“还有呢?”

“就是到处灌木丛子……”

黑老京子用手摸着下巴,“放牛、放羊,采蘑菇,打草,都在树棵子里。年轻人也在里面闹……”

我突然想起什么,就问:“不是老东家为你跑树丛子,要用绳子勒死你……”

“唔唔……”黑老京子抛个木柴到火堆上,不作声了。

我重新弹起了琴。

黑老京子也轻轻哼了起来。他哼一会儿说:“我哼得不好,那是她自己的歌……”

我像没有听见似的弹着琴。

“老东家有个姑娘,小我两岁——我就再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儿——也真怪,她爸整天抽水烟,脸都抽黄了,还能生出这样的好人儿……我进山,她也进山,老唱这歌。这歌唱了两年。那一天在树丛子里,她用手摸了我的脸……都怨树丛子太稀了,被人瞅见了……”

我像没有听见,仍旧弹着琴。

……

在那个哟赶牛道旁杂生来,一片蒺藜花蒺藜花,黄达达道边的野菊不如它掐一朵,又一朵花小叶密不嫌多……

我仍旧弹那琴。可是这一次我听见了。我觉得好像是他故意让我听清楚一样。这就是那首没有终了的歌啊!

……灌木丛中还有过什么故事?我没再去问,只是用想象的链条去衔接起来。

……

在那个哟赶牛道旁杂生来,一片蒺藜花……

黑老京子伸长脖子,用力地吟唱这首歌。他今晚唱得特别吃力。火苗儿映红了他的脸,映红了他那身带有异地风味的衣裳。这身衣服上那么多补丁,有的补丁竟用了红的、白的布……真寒酸啊!他瘦长的身子在寒风里微微颤抖,两眼直直地望向南山……我看着他,真想象不出像他这样一个人还有那样的故事。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啊!

在那儿,在那高高的山里,爱确实播种过,并且萌发了,长成了一棵高高的树;有人恶狠狠地将它砍倒了,它遗留的根须却没有死去,又化为一片葱绿的灌木……

我仍旧弹着那琴。……

这夜,我和黑老京子都难以睡去。我们谈了那么多。他向我袒露了秘密:他要等这片灌木在河滩上长旺、草长肥,养更大一群羊、一群牛!“那会儿,”黑老京子嘿嘿笑了,“庄里人许是能啃上白馍?”他虽然在问,其实那语气中充满了肯定,甚至还有一丝傲慢……接下去又谈了一些村里的事。例如,那个老龙前些日子给上边写了一篇告状的文章,叫《俺庄里资本主义十八例》。县上有人看中了,如今把他结合进了支部呢!

谈到老龙,黑老京子又愤愤地骂起来。“这年头,偷羊吃的也进支部!”

冬去春来,接上去又是一个秋天。这个秋天里我的琴真的长进了。黑老京子早就预言我要吃这碗饭的,机会果然也就来了。

县里原有个吕剧团,由于要演“样板戏”,就改成了京剧团。一个早晨改过来,专门人才成了问题,我就背上琴找他们去了。他们同意收我做合同工,给了我一张合同纸。我兴冲冲地跑回村里找领导盖印章,谁知印章没有了。问了问,我差点气得哭出来。

印章拴在老龙的裤带上。

我十分丧气地回到了大河滩上。黑老京子摸着我的琴,一声不吭。他停了会儿,仰天长叹一声,“唉,村子真落到他手里了……”

一天下午,老龙在几个背枪民兵的簇拥下来到了河滩上。几天不见,老龙令人难以置信地完全变了。他不像过去那样猥猥琐琐了,而是大背着手走起路来,身子一摇一摇的。头发全整得向上竖起,很亮,可能抹了豆油。他见了我和黑老京子,猛地站住,接着胸脯神气地往上耸了一下,样子实在有些滑稽。他问我:“你,找我有事吗?”

我不想回答他,但一个声音却要固执地冲出喉咙。我嗫嚅着:“我想,盖印……章!”

“哼哼……”老龙抽起一支粗粗的雪茄来,“盖印章,然而印章拴在我腰带上哩!”

几个民兵笑起来。

老龙又向黑老京子严厉地喊了一声。黑老京子一直把背向着他,我想老人转身时一定会狠狠抽过去一鞭——谁知我完全错了——黑老京子听到喊声缓缓转过身来,然后冲着老龙微微一笑。

这笑深深地激怒了我。

老龙闭上一只眼睛说:“还不错,你还会冲我笑。然而我看你还想抽我一鞭子……”

“嘿嘿,嘿嘿,那是过去哩……”

“然而……”老龙闭上了另一只眼睛。他如今喜欢上“然而”了。

黑老京子往前上一步,笑着说:“龙啊,你就给他盖上印章吧……”

老龙就像没有听见,用大拇指朝民兵们摆了一下:“我们走!然而……”

他们走了。我用手捧住了头。黑老京子喊了我几声,我一动不动。我有些厌恶他了。

黑老京子极有耐性地蹲在了一边。停了会儿,他懒洋洋地躺到沙土上,烙起了那两条瘦腿。睡着了似的没有一点声音了。

这一整天,我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我有气无力地吆喝着羊群,甩着手里的苘鞭,闲下来就弹这琴。我弹得缓慢沉着,一下一下轻轻地拨……当他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就垂下眼睫,瞅着面前这双脚:穿了黄帆布胶底鞋,鞋帮上粘着厚厚的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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