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位座次在农村是极为讲究乱坐不得的,坐哪儿不坐哪儿既有身份地位的元素,又有亲疏远近的限制。席位的四方北为上席(这个位置通常是以曾经的香案作为界定的),南为下席,紧挨上席右侧的为一席,左侧为二席,一席的下首为三席,二席的下首为四席。坐一席的一般为主客,二席的为次主客或主陪客,上席的一般为德高望重人物,下席的则是小字辈们的专属了。下席挨着三席的座位是专门斟酒的位置,这个位置上的人身份无大小,极具伸缩性,既可以是小字辈,又可以是有头有脸的人——条件是,必须能全权代表主家这一方。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帅开文被强制性摁在一席的座位上,陆雪仁、孔凡正相互谦让着被推到了上席,陆尚能则执拗地坐在下首斟酒的位置,说今儿个高兴,要为大家把盏助兴,管月青、管月翠俩姐妹说什么也不肯入席,推托着以干这忙那为借口,其实是要躲开说些私房话哩,众人不好强求,只好随她们去了。村人家中设宴,妇女们只能一旁伺候,一般是不能随便入座的。这个规矩姐妹俩懂,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只不过客套客套以尽礼数罢了。
陆尚能给大家斟酒。先从一席开始,依次是上席、二席、三席、四席。除了帅开文的第一杯是坐在三席的陆尚社帮忙递出的外,其余的是给谁斟谁就立起将空杯恭恭敬敬递至近前。酒花随着心花一起盛开,心香随着酒香一起飘扬时,孔凡正激情满怀地举起酒杯祝酒:“感谢尚能董事长的盛情相邀,盛宴相待,在这个冷寂的、多事的冬天,让我们感受到了春天的盎然气息,看到了共创双赢的万千气象。长青企业慧眼独具地投资松树山养殖场,开辟了跨行业的强强联合道路,我们高兴,倍感欢欣鼓舞哇!这第一杯酒是敬尚能董事长和帅场长的,我代表全体村民预祝你们合作成功,携手并进愉快。在强有力的资金支持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新的松树山养殖场一定会在二位的共同努力下,生气勃勃、蒸蒸日上。为了这个美好的祝愿和更加值得期许的未来,干杯!”
“干杯!”
一只只酒杯齐刷刷应声举起,然心思遁逸、宛若泥雕木塑的帅开文反应却显然慢了半个节拍,时间感和距离感在他面前全乱套了。陆尚能提出的投资设想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孔凡正们怎么就未卜先知了?莫非他们私下里早就通了气,只自己还蒙在鼓里?陆尚能为什么要造成一个既定的假象,断章取义地表达他的一厢情愿?其用意究竟何在?觉得别有用心的他一时倒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了,恍恍然举杯去碰不是,不举杯去碰也不是,手端着酒杯,由不得地就在哑巴吃黄连的有口难言中和大家的杯碰在了一起——这个时候纵然有一万声不满,也不能贸然说出。不能苟同,只能默认——小不忍则乱大谋哇!人在哪座山上不说哪座山上的话能行?水再大能漫过了船?何况,即使矢口否认,真的有待从长计议,也不能一竹竿打翻了一船上的人呐,倘若是那样,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有没有更多的气要生?所以,杯一碰,脸上的笑也就怪模怪样地浮出了。尽管这种笑实在不能令人恭维,充满了酸辣咸涩的况味,但不能恭维的笑毕竟也是认可,轻松了酒席上的氛围,快慰了七嘴八舌的谈吐,使得神采飞扬的陆尚能关于松树山的畅想,潺潺湲湲地随着酒瓶里的酒“咕嘟嘟”的倒出又倒了出来,于觥筹交错之间,随着豪气干云的“喝”,晕染了一张张春风再度的脸,酩酊了接踵而来、依次而过的天花乱坠。
大出帅开文意料的是,这还只是引子,陆尚能对于松树山未来的规划、即将的展露雏形还远远没有结束。总是喜欢先声夺人、制造大吨位级爆炸新闻的陆尚能,随后的即兴发言充满了感情色彩:“松树山是陆家桥人的松树山,松树山的松树是用了近五十年的时间才长成的,这是陆家桥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笔精神财富、物质财富,尽管这笔精神财富、物质财富被陆家桥人自己都忽略了,但陆家桥人能忽略,新的养殖场却不能忽略!市场经济嘛,讲究回报、利益均沾不是?就这样仨瓜俩枣儿的使用对于陆家桥人未免太不公平,势必会激起无休无止的口舌之争,引起后患的无穷。为使松树山能与每一家每一户的切身利益都能真正挂得上钩,并且从此声气相求、和谐相处,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那就是,以股份制管理形成集约化经营。帅场长现在的规模是一股,长青企业的再投资算一股,陆家桥的松树山为一股,三股比重各占多少,有待进一步细化。至于扩大养殖范围后养殖场所需要的员工,我的指导思想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律从各家各户闲散人员中招聘、录取。不好意思帅场长,来不及和你商量就替你作主了,也是众擎易举、攥成一个拳头需要嘛!不知你意下如何?”话语虽真挚,充满了歉意,不容驳斥的目光却不容违拗,笑微微地从帅开文的脸庞上移向了大家:“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眉舒目展的是村委会干部们,瞠目结舌的却是帅开文,宛若当头棒喝,一下子就将他打懵了。这番话对于陆家桥人来说无疑是君子作派,而对于固守着旧日梦、迟迟不愿醒来的他,却是掩而未彰的小人行径,纯属收买人心。他知道自己正在朝着陆尚能预先设置的圈套走去,明知要入彀,却无法自行止步,公然表示反对,因为口舌生花的陆尚能真的是在替陆家桥人着想,凸显的是企业家造福乡梓的情怀,表达的是鞭辟入里的思考!尤其是现在,他不表态,显然就是出尔反尔、小肚鸡肠了,腹背受敌的他也就不招人待见、成了众矢之的了。如果说,在此之前,陆尚能只代表他自己,他能够抗衡、匹敌,却由于优柔寡断、顾虑重重失去了拂袖而走的机会,但现在,陆尚能的背后站着的是村委会,是全村的男女老少,而他却是孤掌难鸣、孑然一身。尽管他开发在先,他有协议在手,陆尚能的宏伟蓝图却无疑提醒了陆家桥人,那就是:那个协议是不公平、不完善的,陆家桥人吃亏了!他可以据理力争,也可以力求维持现状,但这都不是明智选择,人心向背哇!这样的维持又能维持多久?只怕用不了几多时日,在各种力量的掣肘、挤对下,焦头烂额的他就不得不在四面楚歌声中卷起铺盖乖乖滚蛋了!
陆元盛的提醒又在耳畔响了起来:走一步看一步是不谙棋艺,走一步看三步是高手,走一步看五步就是大师了。我希望你是大师,至少是高手而不是只顾博弈、吃子的臭棋篓子……我的话你明白吗?
暗藏了用心的那番话,直到现在才点亮了帅开文的恍然大悟。
他觉得颅顶上的发丝已被一只神秘的手攥着,正在一绺一绺地被强制着薅夺;他觉得身子已失去了归属,宛若一只腾空的氢气球正在漫无边际地随风飘去,“砰”的一声炸响时刻都会发生。而“砰”的一声炸响发生之时,就是他的梦想破碎之刻!为避免爆炸,引发众怒,他拿定主意只动眼不动嘴,以听、看为主,然后再图他策,以谋转圜之机。
村委们却不失时机地借助于酒杯里的酒拿真诚的感谢浇他、灌他,村委们却在一次次的碰杯中用烟岚般的诉求、其乐融融的憧憬缭绕他、浮载他,松树山养殖场弹指之间由一方独占变成了三方共有,岂止帅开文始料未及,他们更是连想象都未曾触碰,现在天上掉下来了大馅饼,他们岂能不雀跃着伸手接住?喝水不忘挖井人嘛,松树山毕竟因帅开文而名,松树山养殖场的美好前景又毕竟因帅开文而显,倘若不是帅开文风风火火的开发在先,提供了一条风光旖旎的致富途径,谁能想得到荒僻的松树山也能养鸡、养兔?帅开文劳苦功高,他们应该感谢他,今后仍将一如既往地倚重他,他们应该像财神爷一样将他供着,为了他的宏图大展,也为了陆家桥人即将到手的利益。
帅开文的食碟里,就堆起了众人东一筷子西一筷子搛来的谢意了;帅开文的酒杯里,就一次又一次地斟满了陆家桥人的盛情了。“从今往后,往后从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帅场长只要有任何为难之事就跟村里说,你帅场长有任何不便出面的场合就让村里人出面。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绝不允许有人再拿刻薄话、风凉话涂你、抹你,尤其是捣乱、添堵的那些事。只要有人找你的麻烦,村委会就会找他的麻烦!诸位,为祝贺帅场长成为陆家桥真正意义上的一员,都倒满酒,再干杯!”孔凡正倡议。
“干!”“干!”
气氛又一次热烈起来。
帅开文有酒量,更有酒胆,他来者不拒,见一杯喝一杯,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想放倒他,他自己却想放倒自己。什么“相逢是有缘,大家共同端,为了感情深,举杯一口闷”这些劝酒辞令他可以通通都不要!“半斤酒漱漱口,一斤酒正步走,斤半酒扶墙走,二斤酒墙走我不走。”大不了就是如此!因此,他只想喝,一醉了千愁,一醉万事休!
似乎看出了什么的陆雪仁却适时改变了话题。他按住了帅开文又一次举起的酒杯,关切而又不失亲近地问:“帅场长,可不可以请教一个问题?”
帅开文大大咧咧地说:“老书记有话尽管说,甭客气。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陆家桥人了嘛!陆家桥人和陆家桥人说话还用得上什么请教?问吧。你问一,我答十,剥茧抽丝,剥皮见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陆雪仁说,“据我所知,陆家桥人打心眼里佩服你的人不少,其中最为五体投地的是雪泥老汉!知道为什么吗?”
“雪泥老汉?噢,是不是常在陈家山转来转去的那位老人?戴一顶结着红绒球的马虎帽?走起路来身腰一躬一拱的?我从未和他老人家过过话呀?他干吗……干吗佩服我?还……五体投地?”帅开文觉得很奇怪,觉得这种奉承未免有点言过其实了。
“你不了解他,并不代表他不了解你哟!”陆雪仁解释,“你是不是饲喂过一只黄鼠狼,白色的,在九月底十月初它失去了一只前爪趾时?”
“是呀,连头带尾断断续续喂了将近一个多月哩。”
“那只黄鼠狼后来不怕你了吧?打老远老远,你一唤它,它就会出现在你面前?隔三岔五的还时常去你的小屋露露面,走动走动?”
“不错。”说起那只黄鼠狼,帅开文的心境似乎好了一点,酒气也仿佛从眼神里散尽,话也多了起来,“动物不像人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歪心眼儿,动物的感情其实从来都是不加掩饰的,你对它好,它感觉到了就会对你好。你抱抱兔子喂喂鸡,它瞅见了就不再攻击它们、骚扰它们;你追打老鼠,它就想方设法替你搜捕这些讨厌的东西。只是它那天的伤情蹊跷得很,周身上下没有任何撕咬过的痕迹,唯独前爪趾少了一只!这少了一只的前爪趾我分析来分析去只能认定:是它自己啃噬的。可是,它为什么要啃断自己的趾爪呢?”
“你看得很仔细,分析得也不错!”陆雪仁欣然地点点头,“那截趾爪确实是它自己啃断的!雪泥老汉的弓夹住了它,为求得脱身,它舍弃了肢体上不能舍弃的那一部分!”
酒席上的一干人,除了陆尚能对白鼬没有丝毫的兴趣外,其余人都曾经谈“白”色变过,都曾被白色恐怖困惑过,尤其是孔凡正,为解开白鼬登堂入室之谜,前儿晚他还和大七子动足了脑筋,安排了一击中的的捕捉之策哩。听够了大七子对帅开文的不满,终于等来了那缕白色的蠕动。然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七子过于嚣张,也过于沉不住气了,黄鼠狼刚刚跳上了床,还未来得及抻拽被褥,他便“呼”地扑了过去,企图来它个生擒活捉。谁知,他扑得快,那黄鼠狼逃得比他更快!倏地白光一闪就让他扑了个空。抻亮电灯时,黄鼠狼早已影踪皆无!没想到大七子的怨气还响在耳畔,松树山养殖场的归属就以一化三,而白色黄鼠狼的秘密也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得到凸显。所以,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他想知道,这一切的诡道、谲奥是怎样产生的,不可理喻的谜底又会是什么?
“雪泥老汉真可谓黄鼠狼专家。无论什么地方,是田埂、荒甸或者是沟壑、晒场,恍眼一瞥,他便知昨夜有几只黄鼠狼来此打食,几只是公的几只是母的,几只属于半张子的,来路在哪里,去路在何方;抓把风一嗅,便知上风口有没有黄鼠狼,是藏在深草丛里,还是挂在沟垅上,移动的节律是慢还是快;甚至是村里的黄鼠狼出村、野外的黄鼠狼进村,他都能根据去向不明的足印说出个子丑寅卯。譬如白鼬吧,他跟踪过白鼬,白鼬也跟踪过他,白鼬后来不跟踪他了,但神秘的白鼬一直都未能脱离开他的视线;譬如说吧,有人看见它抱着人骷髅立在坟尖上叩拜四方,朝太阳打躬作揖,生出了许多玄而又玄、离弦走板的细节,他却认定它是在以这种暴露方式吸引天上飞来飞去的那只叉鹘,并且最终找到了那只叉鹘血糊淋渣的羽毛!然而,就是这样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的人,因为这只黄鼠狼,对你佩服得无以复加。他说你了不起,你不仅有着一颗良善的怜悯之心,你还懂得怎样修缮、构筑动物与人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感情。他说,你喂的那两个鸡蛋大有名堂嘞,他很想知道你喂它时究竟是怎样想的?”
陆雪仁语速不疾不徐,话语中充满了一个老人对年轻人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