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一开进那个由特号钢丝绑扎的参差不齐的树棍、拉开来上面的铜铃便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的简陋大门,帅开文就应声出现了。看样子是在专门等待她。一经认定现身者就是帅开文,她没来由的就感到一阵失望,觉得周茂琳让她“随时准备提高革命警惕”的这句话多余了。论长相,帅开文实在不能说帅,中等身材的个头无论怎么看也只是“勉强说得过去”;精壮、结实的躯干虽说很匀称,但具有骨感没有高度的男人必然地会缺乏风度;只有鼻子长得挺气派,高隆挺拔,凸显了隐隐的英武之气,可惜连这种英武之气都被下面的嘴唇破坏了:嘴唇虽薄,却薄得太过纤细、柔顺,纤细、柔顺得连上下各部位都失去了应有的阳刚与虎虎生威;这个男人的精、气、神大概都集中在眉眼上。眉是那种漆黑的眉,很有力量的样子,略略带有点儿夸张的野性;眼睛不大,乌嘟嘟的,一亮就闪出锋锐的芒,有一只鹰样的物质“嗖”地就跳了出来——管月翠的失望刚刚从眼神里甫一长出,那种鹰样的物质就迎面飞来,充满了热量地直往车窗里面钻,贪婪得毫不掩饰。这让她感到十分欣慰。这种情况下能有这样的眼神也只能说是意外了,这意外对于他是什么呢?无非是她的容貌超越了他的想象罢了!周茂琳说的“你水灵灵往那里一站,他立马就晕晕乎乎不知天南地北”的话果然得到了印证,看来周茂琳对这个人还是很了解的,只不过这种了解与自己无涉,充其量只是一次性交往罢了。想到这里她郑重、坦然起来,下车与帅开文握手,随着热情洋溢的帅开文走进了大门右侧那间半永久性的简陋小屋。
令管月翠没有想到的是,她刚刚在矮矮的凳子上坐下来,趁大献殷勤的帅开文忙活着去倒解暑的酸梅汤,不失时机地打量着简单而又整洁的小屋时,一只黄鼠狼从凳子旁的鼠洞里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颅,欲退又止地局蹐在她的脚踝旁,窸窸窣窣地触碰到了她的裙摆。她本来就惧怕这种行踪诡秘、行为怪异的神秘动物,何况还是如此近距离的以目对目呢?一经感受到足下有活物在蠕动,低头看去的她发现闪烁着滢滢绿光的眼睛竟然是一只色白如雪的怪物,魂飞魄散的她顿时尖叫一声站起,倘若不是帅开文适时走来并且及时抱住了她,花容失色的她可就要带翻凳子大出洋相了。
然而,零距离的接触由此锁定了两个人的世界,链接了彼此以后的岁月。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他呢,当然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血液里的肾上腺激素就这样奔涌起来,只不过他来得早一些,她来得相对晚一些。
出于女人的自尊,她不得不拂袖而走;但出于理性方面的考虑,她不得不又重新坐了下来。
尴尬是一种淤堵和阻塞,疏浚它,可能会成为未来美好的回忆;不加理会,就可能会壁立起永远不可逾越的屏障。帅开文和管月翠都是聪明人,聪明人自会有聪明人的疏浚方式和办法。于是,面对尴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便曲里拐弯地衍生出了许多话题。
他首先向她讲述结识这只黄鼠狼的大抵过程:怎样在方塘下埂的沟壑里发现了因失血过多、生命体征已十分微弱的它,为它包扎不知因何缘故失去了一截趾爪的露骨伤腿;又是怎样将它放在小屋旁的草窠里精心照料它,喂它营养,喂它安全。一来二去,他是怎么发觉黄鼠狼的眼神里一点儿一点儿褪去了不安与敌意,又是怎么一点儿一点儿长出了对于他的难舍难分。他说,他和这只黄鼠狼的友谊就是在这样的不知不觉中建立起来的。这家伙简直就是个聪明透顶的小精灵,那段无法觅食的日子不仅知道拖着一条伤腿在固定的时间、地点隐蔽着朝他讨吃食,痊愈后还懂得如何向他表达感激,隔三岔五的就以这种方式来小屋与他打个照面。他说,白色黄鼠狼极其罕见,这白可不像人的头发是岁月的风霜濡染而成,很可能是一种白化病或者是返祖现象,也可能是基因突变、激素紊乱的结果,他说他也无法说得清。但不管是属于哪一种,这只黄鼠狼都具有一定意义的科研价值。
她一直缄默着,目光矜持、安详。后来她开口了。她说,我曾听说过这样一则传闻:一只黄鼠狼不幸阴差阳错地被人下的鼠夹捕获了,挣脱无果时被哨所的几个战士解救,喂养了两个月放生了,后来的每年春节,这只黄鼠狼都带着一窝小黄鼠狼来哨所给兵拜年,而且年年如此。不知这只黄鼠狼是否也带过其他黄鼠狼来看望过你?
帅开文摇摇头说,这里面恐怕有以讹传讹的成分。据我所知,哺乳期一过,已经长大的黄鼠狼就脱离母鼬另造巢穴独自谋生了,春节之时,这些已经成为青年的黄鼠狼也将进入发情期,不可能随母鼬亦步亦趋,如果说八九月份黄鼠狼携领小黄鼠狼们来看望恩人我信,春节就有些离谱了。白鼬虽常来常往,但都是独往独来。我推测,它可能是鳏夫,没有伴侣。
哦,管月翠惊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般情况下,帅开文说,雄性黄鼠狼是没有家庭观念的,也是没有抚养子女义务的,冬二月春三月,旷野上一到夜晚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尖叫怪嗥就是进入了发情期的黄鼠狼发出的求偶信号、谈情说爱的标记,这个时期一过,雄性就挂单了。就像家庭生活相对稳定的鸳鸯一样,人们看到的是荡水游波时的成双结对,因而把它们都当成了忠贞不贰、交颈相守的典型,其实,别有它想、同样花心的鸳鸯也是不能守一、厮守终生的动物,一有机会便会另觅新欢、再寻新爱!当然,这种寻欢作乐式的偷情勾当只是一般情况下的个异现象,还有更加特殊的“普遍”现象。比如说黄鼠狼吧,发情期间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黄鼠狼如果有一只突然不见了,失去了踪影,另一只就会不遗余力地寻找它,沿着残存的气味和若有似无的痕迹千方百计地查探它的下落,并且终生不再寻找伴侣,由此衍生了许多凄美、动人的故事。经历过生死轮回的白鼬大概就属于这一种。如果它有伴侣,我相信它会带着它来拜访我的,然而,每一次它都是单身只影悄然独行!
看来你对这种神秘动物还是很了解,也是很有研究的嘛,是不是因为有这方面的特殊爱好才促使你义无反顾地救活了这只黄鼠狼?因为有这方面的天赋、志趣你才从城里来到乡下开办了这个生态养殖场?
他说,不能说与个人兴趣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也是恻隐之心所至嘛。假如你在旷野上看见了这只浑身雪白的黄鼠狼,相信你也会不加任何考虑地施以援手,毕竟是一条性命呀!至于开办养殖场,也是机缘巧合。人不能总闲着,怎么着也得找点儿事做对吧?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到各处转转视察视察我的松树山养殖场?看看兔奔,听听鸡啼?
她推托,改日吧。这次来是替县里开宾馆的周茂琳联系一些鸡、兔的。周茂琳你认识吧?
他摇摇头说,名字很陌生。不过,认识不认识没关系,你来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她如实相告了周茂琳的想法。说到了价格,他脸上虽有为难情绪,却丝毫也没有让步。他说,我的原则是,除了必须白送的一律白送外,其余的一视同仁,价格都一样,没有上下浮动!他有些担心,养鸡利薄,养柴鸡就要加一个“更”字了,你不会怪我一点面子都不讲吧?
她很欣赏他的坚持,说,这就对了,商业运作嘛,都需要赢利,我理解。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
接着,他们又东拉西扯地说了点儿别的。都在竭力回避着什么,都那么小心翼翼,又都表现出“相见恨晚”的依依不舍。
临走时,她说想看看他那些文字里都是些什么动物。从小在农村长大,她对各种动物也是充满了兴趣、有过特意观察的,年少时也曾做过几天作家梦哩。他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情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按捺不住窃喜地就打开了盛放衣物的箱子。他将他的心潮澎湃递过来,那“心潮澎湃”是一沓不算太厚的报刊剪贴。
22.帅开文的动物园之一:最后的啼唤
“咯咕咕……咕咕,咯咕咕……咕咕……”
体态臃肿的麻栗色母鸡从根茎丛生的草棵下扒刨出了一条肥嘟嘟的乳白色肉虫,立即长一声、短一声啼叫起来。鸡的表情千篇一律,毛色覆盖的“脸”看不出有任何感情色彩流动,但频频鹐起、放下的意图却十分明确,那是在呼唤它的孩子赶紧过来享用哩!
散放在垸子岗上,已经长出了结实双腿的雏鸡,正在仨一群、俩一伙的四处追逐嬉戏,寻找可供果腹的食物,听到熟悉的啼唤都抬起了头,有的已经土拨鼠似的,剪开草丛就窜过来了。
母鸡的这种啼唤颇似公鸡得到美食时发出的一迭连声欢叫,只不过公鸡的叼起、放下“咕咕”的是求偶的前奏曲,而母鸡的叼起、放下却是舐犊之情的自然流露,不带任何功利企图!
捷足先登的照例是那只已显出赳赳武夫模样的雄雏“黑炭”。像往常一样,反应敏捷、弹跳力极好的黑炭一经快速赶到便直奔主题——去叼那条不时被母鸡鹐起、复又放下的肉虫。满以为这一叼,就会叼来欢喜,却未料到,伸出的喙刚刚够及还未够及之际,母鸡的喙便疾如电闪地种上了它的颅顶,痛得黑炭“唧儿”一声撒腿便逃……直到逃离攻击范围才心惊胆战地回过头来:它不明白母鸡为什么拒绝饲喂它,自打从蛋壳里爬出,脱却簸箕那方天地之后,母鸡就带领它们在垸子岗上搜索草籽、鹐啄虫豸,也不知如此饲喂它多少肉虫了!可是,今儿个为什么不仅拒绝饲喂它,还要恶狠狠加以惩罚呢?
黑炭想不明白:感到困惑的黑炭同时也感到几分委屈。
随后赶到的是一只名叫“凤头”的芦花小母雏。它头上的那束冠状长毛长得真好看,宛若一簇开得正盛的蒲公英;刚刚露出了寸许的鲜红鸡冠,虽说只有锯齿状的一长条,却显示其正在走向成熟、丰满;碎花般的翅膀业已有效地护住了双肋,翘翘的尾羽不仅窈窕了身材的颀长,也妩媚了一溜小跑时的婀娜多姿……匆匆的它从木然呆立的黑炭身旁一闪而过,未加停顿便以同样的动作去叼啄那条仍在奋力爬动的肉虫——像黑炭一样,它的蒲公英的颅顶上也不可避免地响起了那样一声暴栗!
麻栗色母鸡仍旧是平素呼唤雏鸡取食时的模样:歪扭着头,乜斜着眼,“咯咕咕”地叼起不断爬行、却无法爬走的肉虫。只是,“咯咕咕”的节奏显然缓慢了许多,鹐起、放下的动作也已经掺杂了些许冷漠的成分,乌黑的瞳仁里密布的,说不清是善意的挖苦呢还是恶意的嘲弄。它虽然仍旧用不舍的长一声、短一声打扮啼唤,只是这啼唤的含意已非过去的啼唤所能涵容了。
凤头懵懂了,像黑炭一样傻怔在那里,不明白其中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其实,即使好色的公鸡获得美味呼唤情侣时,也会碰到类似状况的:四散而开的母鸡中总会有一只捷足先登,但公鸡并非谁先来就将美味奉献给谁,它也是有选择的!一旦来者并非是它相中的雌性,便毫不留情地加以驱逐——倘若不识相的母鸡仍旧纠缠,期期艾艾不走,公鸡的喙便会恶狠狠啄下去,直至鹐得母鸡不得不扇着翅膀负痛逃走;如果来者恰恰是它心仪的雌性,公鸡便会乐不可支地侧转开身子,不厌其烦的叼起、放下的节奏益发地加快了,而“咯咕咕”的叫声也显得格外地殷勤。母鸡这时大都表情庄重,极为矜持,顺着公鸡喙尖的指引不紧不慢叼起了食物。心花怒放的公鸡则迫不及待地筛下了一只翅膀,情欲外露地准备发动“攻击”了。
如果说雄鸡的叼起、放下是为了赢得情侣欢心的话,那么,母鸡的叼起、放下就只是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母爱本能了!
但是,母鸡这一次啼唤的性质却完全变了,雏鸡们无一例外都赶来啄食,却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拒绝,统统领教了那样一声暴栗——包括瘸了一条腿,明显瘦弱的“小白”在内。母鸡的声声啼唤,究竟在啼唤什么呢?
远远站成了一条散兵线的雏鸡们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母鸡最后一次叼起了虫子,并且让那条肥硕的肉虫在喙尖上来来回回地颠了好几个个儿,这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吞咽下肚,旁若无人地在草茎上来来回回地擦了擦喙,遂抬起头,连瞅都不瞅目瞪口呆者们一眼,径自朝一旁走去。
雏鸡们莫名其妙地又跟在了后面,并且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一反常态的是,母鸡骤然站住了,并且随后竟雷霆大怒起来,“咯咯咯”地怪叫着,恶狠狠地鹐了这一只,又恶狠狠地啄了那一只,飞扑着将无情的痛种在雏鸡的身上,在迸溅的羽毛里飞扬着……连瘸了一条腿的小白也未能幸免,耷拉着翅膀一跳一拐地逃走了。
直到这时,雏鸡们才算悟出母鸡这次啼唤的意义了。它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诫它们:你们已到了独自谋生的时候了,你们大了,应该养活自己了,觅食依靠的是各自的辛勤,谁也不能坐享天成……
怅然若失的雏鸡们面面相觑。有一种不安山一样地在挤压它们,有一种迷惘潮水一样地在冲击它们。它们既朦胧又清晰地意识到:一种不可避免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不管愿意不愿意,这种生活现在就来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