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的证据从逻辑推理上看是毋庸置疑的，既合情合理，又天衣无缝。但陆雪仁还是觉得奇怪，这一系列充满了想象力的考查、追究，究竟来源于怎样内涵丰富的修为与外师造化的参悟？“你放下了弓可没放下眼睛吧，既然不是为了猎捕，为何还要关注它？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探它，寻找它的下落与行踪？”
雪泥老汉撇着瘪瘪的鲶鱼嘴：“那能为什么？说句小话，普天之下还没有哪一只黄鼠狼干过的稀奇古怪的事儿能瞒得了我！说句大话，即使是最不可思议、最不可理喻的黄鼠狼，我也知道它那些不可思议的出处、不可理喻的来龙去脉！白鼬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我总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吧？还有哇，就是想知道狗日的帅开文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他每天放在草窠里的那两个鸡蛋大有名堂嘞！”
陆雪仁赶紧止住又要岔开的话题：
“白鼬抱着人骷髅立上坟尖叩拜四方、朝太阳打躬作揖的难题被你破解了，帅开文饲喂的那两个鸡蛋也被你不知从什么地方、以什么手段查访出来了，只要与白鼬沾上边儿的事，没有不被你查个底儿掉的，老弟我实在是佩服得很呐！只是事事皆洞若观火、件件皆判若泾渭的你，怎么也有‘灯下黑’的时候呢？白鼬在谢玉娥家常进常出你不会不知原因吧？白鼬上了谢玉娥的床你也不会不知为什么吧？可我从未听你对此发表过高论，有过哪怕任何一小点轻描淡写的点拨和道尽玄机的析疑匡谬呀！”
老汉的脸僵了一下。俄尔，又无声地笑了。只不过这笑是浮在脸上的，老汉的心里可没笑。岂止是没笑，丝丝缕缕的尴尬洇出的窘态散失的只怕还有苦涩的难以启齿哩！
“你真想知道？”
老汉眨巴眨巴眯眯的小眼狡黠地问。
陆雪仁一本正经作答：“当然想知道！”
雪泥老汉叹了口气说：“被你这种黏黏糊糊的家伙盯上了准没好事哇。唉，挑明了说就挑明了说吧，说开了其实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你得向我保证，我的话只能用于解惑，不得扩散、提因说果，免得节外生枝！”
“哟，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如此的审慎、郑重？还节外生枝？”
陆雪仁觉得他说得未免过于邪乎、太有点夸大其词了。
“人要脸树要皮呀，这可关乎到人的脸面。”
“脸面？”陆雪仁差点儿又乐了，“越说越玄了，怎么又出现脸面啦？谁的脸面？”
老汉没理他，径自往下说去：“这么说吧，比如我有件东西丢了——就算这顶马虎帽吧——被你无意中捡到、留用了，你说，我是说穿了为好呢还是不说穿为妙呢？说了，为这点儿不值一提的事值吗？不说呢，彼此都能和睦相处，也产生不了任何隔阂！”
陆雪仁仍然摸不着头脑：“这事儿跟白鼬有关吗？”
老汉反问：“没关系白鼬干吗要进我的屋？后来为什么又不进了？”
“噢，你说的是被电死的黄鼠狼剥下来的那张皮吧？”陆雪仁一点就透，一透就明：“就是说，那张被白鼬盗走的皮后来被谢玉娥捡到了？”
雪泥老汉不置可否地径自往下说去：“白鼬之所以能在带走仔鼬后又能将这张皮盗走，盖因不是在惯常的深夜，而是趁白天我不在家时将其翻出的。不巧的是，它无法将那张未曾鞣制、不易折叠的皮带进洞里，就那么卡在洞口被恰巧经过的谢玉娥捡拾了。自此之后，白鼬就再也未到我屋里来了，而谢玉娥的屋子里却因此闹腾出了动静！”
陆雪仁还是有些不明白：“白鼬为什么对那张皮格外感兴趣？”
雪泥老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见过有你这么不开窍的！我问你，阚玉芝丢了你是不是满世界的去找？你嫂子尸骸埋在陈家山你不去转悠我为什么隔三差五的就坐在坟前和她说说话？一待就是大半晌？人鼬同心、人鼬同理呀！”
陆雪仁噎住，继而恍有所悟：“你是说一切的可怕都是由那张皮引起的？一切的来来往往皆来源于那张皮——白鼬不想让那张皮流落他处？”
老汉泥浆般的眼神里织满了讥讽：“对白鼬来说，那仅仅只是一张皮吗？那是它相依相守曾经的心心相印，那是它灵魂深处可以产生的慰藉，现而今唯一能看到、得到的念想哇！”
“可是，它为什么还要上谢玉娥的床，钻拱谢玉娥的被窝，嗅闻谢玉娥的体肤？”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真知能假问吗？”
“哦，怪不得我放下了弓你却拿起了弓哩，也不掂量掂量，就你这样的二百五配和白鼬斗？无知加混球一个嘛！”老汉的话语尖酸、刻薄，充满了教谕的意味，“告诉你，白鼬找来找去找的就是那张皮，白鼬在三家村制造的所有动静也都是为了要得到那张皮，谢玉娥的床垫下面一定就垫着那张皮！不上床它去那儿捣腾什么？钻拱谢玉娥的被窝？嗅闻谢玉娥的玉体？嘁！”
“……”
聆听着老汉的挖苦、接受了老汉嘲弄的陆雪仁不觉蘧然一省。
立时，他的眼前又交错叠印了白鼬一闪而去的那道白光，交错叠印了白鼬鬼魅样的进进出出，偷偷摸摸地这里嗅嗅、那里闻闻的不同桥段……
“情种哇！”
一些从未意识到的存在、从未打开过的画面在他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这清晰使他感动，也使得他由不得地嘘唏不已、感慨万千。
每幢房子都有每幢房子的一生，每幢房子的一生都有其独一无二的表情。不管当初是怎样小心翼翼的立起，有着何等坎坷曲折的经历，是那种颜色晦暗、外墙皮被风雨剥蚀得斑驳陆离的老房子，还是刚刚钻出了地面、一砖一瓦还透溢着窑火色泽的新房子，抑或是古色古香的高屋大宅，富丽堂皇的别墅式小楼……每幢房子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生出了异于他类的表情。这表情宛如婴儿坠地的那声啼哭，一下子就擦亮了焦急等待的眼神！虽然音质相似，声调相仿，但对于血脉之亲的人来说，其细微差别产生的振聋发聩就历历在目了。新生儿的表情是被初啼打扮的，房子的表情则从檩椽甫一架起就已经固定了。同样是面对世界，同样是绝无仅有，只不过一个是有血有肉的活体，一个是以人为灵魂的固体：人的一生可以在同一座房子里度过，以人为灵魂的房子甚至可以一连庇佑三、五代人。一俟老迈龙钟的房子露出了颓唐衰败的迹象，风雨飘摇的屹立历史就要画上句号了。
每幢房子的一生或长或短都是过程，这个过程产生的表情与房主的人生际遇密不可分。在乡间，大兴土木对于任何一户人家来说，都是件伤筋动骨的事，土里刨食的农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拆除祖居、另立新宅的。这里面除了感情因素作祟外，恐怕就是来自经济方面的掣肘了。窗明瓦亮的新房人人心向往之，谁愿意老少三代挤在一起接受憋屈的折磨呢？谁又愿意债台高筑让新房一寸一寸的往上长呢？往后的日子长着哩，等着花钱的地方多着哩，为了今天的宽敞与排场，来日去喝西北风么？所以，土坯墙乍缝了，让雨淋瘦、浇塌了，就设法修修补补；鱼鳞瓦破损了、位移了，就上房拈漏、拆旧换新，凑凑合合又是几年。这一凑合再凑合就使得墙里墙外、檐上脊下打上了补丁，终日价衣衫褴褛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子女少的人家则各有不同，富裕程度高的，不仅注重向空中发展，还筑起了高高的院墙，戒备森严的大铁门上那两个硕大的铜门环、铁门环时刻都瞪着威风凛凛的眼睛，无端地让人生出了别样的情绪；生活拮据或阮囊羞涩的，即使到了儿大当婚之时，也只是煞费苦心将老屋修葺一新就得，这就完成了移交，传递了生存的延续。房子宽敞点儿的，隔开一道墙，另起一扇门，老两口就有了盛装今后的地方了；房子偏窄的，起一间简陋的小屋，老两口就又有了存放未来的天地了。生活总是以后继者为重心的，这不啻是舐犊之情的自然流露，还有上辈人为下辈人作出的无奈承受。余生是一个或长或短的日子，这或长或短的日子就将体恤钉在了老宅之上，长在了新居之中，辛勤着祖祖辈辈的忙碌，厚实着中华古老的传统。子女多的人家则是另一番景象，除了老房子有人继承之外，另立新居是无法避免的一件大事。家有出人头地的，自然不必让上人费心劳神，他们会自己盖房子，而这样的“盖”一般都十分气派，这是精神的拱突、物质的象征，马虎不得更忽略不得，房子盖得有模有样且不说，总还得弄点花里胡哨的名堂，比如修条路直达门前，比如院子里植上名贵花草等等，这就让人看出底气，觉出不同凡响之处了。也有视阈远心胸广，盖房子只盖大众化的，随波逐流与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他们并非付不起这仨瓜俩枣儿的费用，他们注重的是未来大厦的建筑，看淡的是安置舒适的场所，这就是境界了。视一般人认为重要的为不重要的，这就是洒脱了。房子的表情自然也张扬了这种内心。然超凡脱俗的人家在乡村毕竟只是少数，绝大多数多子女的家庭还是为了房子发愁。该成家立业的时候，给老大盖什么样式的新房给老二也得盖什么样式的新房，这是丝毫也不能出岔头的，出了岔头盖出的房子可就盖出了烦恼，立起后患无穷的攀比了。好在过惯了穷日子的人都有过穷日子的心气，况且这些年挣钱的路宽了，来钱的道阔了，也给当上人的平添了几分反驳与训斥的勇气：你不是看不中咱家要立的房子吗？有能耐你也出去赚呐。赚了钱什么样的房子不能造，何必埋怨父母，眼热人家呢？但说归说做归做，真的外出打工了赚的还是小钱——出卖的是力气，凭什么让你赚大钱？憋气固然憋气，四处碰壁之后也就认命了：盖不起让人眼馋的大房子，盖个能安置私密的小房子总该可以吧？廉价买人去屋空的旧房翻翻新总该绰绰有余吧？因此，在乡村，新房虽然如鲜花一蓬蓬绽放，老房却仍旧成街串巷。只是这新与旧完成的对比，常常让心力交瘁的人由不得便生出一脸的百感交集。
在村子里随便走一走，只要稍加留心，你就会看出房子的各种表情，听出它们各式各样的内心独白。有的恬静安详，有的浪漫飘逸，有的萎靡不振，有的愤世嫉俗，有的蹙眉皱额无语凝噎，有的瘢痂累累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睇视着各种房子的各种表情，你会蓦然想起一滴水的表情。哦，一滴水该是何等样的表情？落在荷叶上，那就晶莹出了一粒活泼泼的圆，闪烁出了太阳的光辉；掉进了花盆里，那就翠出了一星半点碧绿的芽胚，生动出了一缕淡淡的馨香；汇集在小溪中，那就拉出了一线线长长的纤维，织出了波光粼粼的经纬；融化在了岩石间，那就洇出了神秘的花纹，玄妙了远古洪荒的肌理了。
每幢房子集中起来，就构成了村庄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