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然发怔,不知该往上走还是剪直着朝下行,恍惚中觉得右前方的灌木丛有了动静,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一只兀自晃动的帽子。上结红绒球的帽子挂在灌木斜斜的稀疏下,攥住帽檐的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陆雪仁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是干啥呢,如此的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便立住不动了。雪泥老汉一头苍苍白发白虽白矣,却白得异常稠密,白得没有任何依稀脱落的迹象,顶着一层厚厚白雪的头颅随之被高高托起的帽檐一点点的提拔,居然是弓腰翘腚爬出来的,瘪瘪的鲶鱼嘴开开阖阖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哩。忍俊不禁的陆雪仁刚想亮开嗓门拿嘲笑砸他:喂,你个老菜帮子,神神道道地搞什么名堂?就只见雪泥老汉迅速竖起食指搭在了唇上——只见其形不闻其声的“嘘”声表达的意思他明白,那是在警告他“不要弄出声响”哩,话到嘴边,还未被舌头弹出,他便赶紧噤声了。老汉随即用手指了指自身隐蔽的灌木丛,掌心朝下摁了摁,意思是要他蹲下:“悄悄的干活,打枪的不要!”他弓腰伏背蹲下了,希图猫行着向他靠近,岂料老汉一下子又急了,嘴一张,不知冒出的是一句什么不中听的刺耳话,手却大力往前一推,朝下猛地一压,他又明白了,这是让他蹲守原处,不得随意走动!老汉这才胡乱地套上马虎帽,点点头缩进了灌木丛。不一会儿,又尺蠖似的拱了出来,打着手势指了指灌木丛的前方,又指了指眼睛,随即手搭凉棚作出了望的样子,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如此三番五次,陆雪仁终于瞿然一省。虽然“因为”不知出处,但个中的“所以”总算明白了,这是让他趴伏着往前看哩!于是,他用掌心壁立的手势作了回应。老汉翘起了大拇哥,再一次地将食指竖在瘪瘪的唇上。既提示了小心,又表示了赞赏有加。
手势具有无穷的魅力,能在无法交谈的情况下起到迅速沟通的目的。这让陆雪仁由不得地想起老汉几十年前与老伴儿制造的那些趣闻逸事:雪泥老汉年轻时喜欢捕鱼,他捕鱼的方式不是用网,也不是用钓,更不是用笼子,而是用扎子扎——专捕泥鳅与黄鳝。那时候的河流都是清清澈澈没有污染,那时候的秧田基本上不撒化肥、农药,冲田里有水的地方就有鱼,泥鳅、黄鳝常常溅得一田都是声响,赤脚下田,滑溜溜拱得人脚心直发痒。沉沉夜幕下扎泥鳅拎黄鳝是雪泥老汉的拿手好戏,特别是春三月、忙四月,秧田青丝丝的,浅浅的水清凌凌的,白天潜匿埂畔中、淤泥里的泥鳅、黄鳝,一到晚上就急不可耐地钻出来觅食了。用三节手电筒朝沟洫里一照,趴伏水底竭尽猎捕之能事的黄鳝、泥鳅们就一条条尽收眼底。大力举起扎子一劈,顺势一提,那鳅、那鳝便挣扎着拔水而出!干这种活只能在夜晚进行,而且都是单个儿作业,一条条田埂地走,一垅垅秧沟地瞅,从这片冲田扎向那片冲田。为了免却家人惦念、担心,雪泥老汉与妻子制定了一套联络方式:即用灯光通话。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未能赶回,抑或猎物过丰实在难以舍却,他便用三节手电朝小村摇,而妻子则在自家门口用手电朝旷野上晃。一摇一晃代表了什么,两摇两晃说的是什么话,上面晃晃下面晃晃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夫妻二人心照不宣。那是“回来吧,夜深啦”的关切,那是“知道啦,就回”的释念;那是“过了今夜还有明夜哩”的心疼,那是“不慌,正在兴头上哩,你先躺下吧”的深情。那时还是嘎小子的陆元望也扎泥鳅、黄鳝,也想和老嫂子开开玩笑,岂料“暗号照旧”的开头几下倒是中规中矩,乐得对面的手电左也晃右也摇。但一闪一烁的亮着亮着突然就消失了,陆元望的一脸兴奋也在眼巴巴的等待中消失了。人家夫妻间讲究的是心领神会的默契,你破绽百出的形似能表达出那种兴味无穷的风情流韵吗!
顺着老汉的手势往田埂下的缺口处蹲行了几步,像提防冷枪似的弓着背直起腰偷偷地抬起头,一丁点儿一丁点儿从衰草的缝隙中扩张了西向的视野。西向的视野一经扩大,他的眼睛由不得地就睁大了,喉咙深处也由不得地就发紧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他恍然大悟了。雪泥老汉刚才那一连串打出的手势、鬼鬼祟祟的跪地膝行,原来都是怕惊动了它哇!他不错眼珠子地盯着它,生怕忽略了其中的任何细节。
西向的草滩上,一只雪白的黄鼠狼正在疯狂地独自舞蹈。不是用足趾颠,而是用肢体的各个部位在跳,用肩胛,用后臀,用背脊的触地弹起不断地龟缩着自己舒展着自己。有时,扭曲的筋骨都像在痉挛、爆裂,似乎有无尽的痛苦在那里拱突,听得见骨节错位到极致时发出的“咔咔”声响;有时,体力不支、几近衰竭的它头晕目眩地呼呼大喘,猩红的舌头也耷拉下来,颐边是一圈儿闪着亮光的白沫。踉踉跄跄好像马上就要倒地昏厥,但它仍旧用残存的那点气力作着最后的疯狂:滴溜溜的像一只陀螺在转、在旋,噗嗤嗤的像一束白色的火焰在烧、在燃。蹬足向天时,陆雪仁清清楚楚看出,其中的左前腿没有爪趾,光秃秃的像一根鼓槌!
白鼬?
白鼬!
他顿时错愕得不能自已!
毫无疑问,这就是传说中抱着人骷髅立上了坟尖的那只黄鼠狼;这就是雪泥老汉煞费苦心切下了一只足趾爪的那只黄鼠狼;这就是嗅闻过谢玉娥体肤的那只黄鼠狼;这就是自己追踪多日却一无所获,目下让人们谈而色变,已经成了传奇、变为精怪的那只黄鼠狼!
它是在跳舞吗?抑或它真的有病才不得不如此疯狂?
因为犯了癫痫所以才有了这种舞蹈?抑或这种舞蹈是专治这种癫痫的特效良药?
不可思议!不可理喻!
岂止是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简直就是荒诞无稽、荒唐透顶!
但无可非议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近在咫尺,真实得就像是天空飘荡的那朵云、脚底下潺潺流淌的那条水!
陆雪仁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乍,额头上也有一粒一粒细密的汗在频频渗出了。
徐徐的小北风像个顽皮的孩子,悠悠地倒吊在脸颊旁那几茎枯黄的草叶上,就那么摇着荡着,用并不尖利的叶片儿调侃着不断地搔、挠他,他伸出手想一把攥住它,失去了形状的风却又骤然间不知了去向;阳光丝丝缕缕的变得很有几分热度了,覆在身上,贴在脸上,像是捂上了一层密不透气的膜,膜里面的光丝慢慢地便捻出了一根根尖锐的针,像淬了火似的,一戳一捣地递进着刺入了肌肤,不痛人,却灼人。这种感受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暖阳的照射,更是一种心理作用,是面前这束白色的火焰燃烧的结果!
终于,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仰脸朝天已疲惫不堪的黄鼠狼蓦然间凌空一跃,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向近在咫尺的麻雀们扑去,随着“叽叽喳喳”的惊叫声飞起,白鼬的嘴里、趾下已各有一只麻雀在扑翅挣扎了!
这个结果是窥望了许久、也分析了许久的陆雪仁所全然没有想到的。
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陆雪仁竟然好半天没能回过心神!
20.真相
“我说,老哥哥不会无缘无故才往这里赶对吧?可我就是想不通,你是怎么知道会有这样一幕发生的?又是怎么提前预判、掐指一算做到心知肚明的?是冥冥之中突然心血来潮了呢?还是这只黄鼠狼异于常态的诡谲行为迫使你不得不长出了另一只眼睛呢?”
陆雪仁踩踏着心头的困惑,一步一步向老汉走去。他太好奇,太想解开白鼬之谜了。面前的这双眼睛虽然呈泥浆般一片浑浊,但浑浊的泥浆里却隐藏着他能够采撷到的亮色,深埋着他可以解码的密钥!
像狗一样叼着猎物的白鼬只那么晃身一蹿就影踪皆无,萋萋荒草漾开了一条犁沟般浪线后就不知了去向。只是,还未裂出一道白光、拉出一线飒飒消失前,还有意无意朝这边、那边各睃了一眼,好像在炫耀它巧取豪夺的成果,抛撒着它对他俩的不屑:别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我早就发现你们了!
感觉器官比人敏锐了不知多少倍的黄鼠狼当然知道他俩此时的具体位置,轻徐徐的风不会不告诉它人体的气味,亮闪闪的阳光不会不标示带有疑点的响动。何况,它对他俩的熟悉程度比起他俩对它的熟悉程度来,无论从哪方面讲恐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只不过正在实施攻击方略的它无暇顾及罢了。它不在乎他俩从什么方位观察它,也不在乎他俩以什么方式打量它,只要不被恶意打搅,能够远远地拉开距离,它都可以却之不顾!
白鼬从视野里消失了。陆雪仁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膝关节像生了锈似的久久不能打弯,骨头缝里也像有许多蚂蚁在咬、在爬,酸痛、麻胀得腿一动满嘴都是“咝咝”声。直到上身一委一顿、高一脚低一脚的雪泥老汉径自去了白鼬的狩猎之地,并且蹲下身子丈量起白鼬凌空一扑的长度,陆雪仁才勉勉强强活动开了筋骨,抬起了酸麻感犹存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他太想解开心头之谜了。这个老古董,神神秘秘的就像个先知,白鼬一经在这里出现,他立马就从三家村赶来了。这种“发现”是怎么得来的?难道说,他头脑里真的有一架远程摄像机、灵敏度极高的跟踪仪?
老汉沟壑密布的脸膛仍旧癯瘦寒枯着,淡漠得没有一点儿反应,只是抬起头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屁股跌坐在了草地上。
陆雪仁挑衅地看着他,随之也划拉了一下草皮相对着盘腿而坐。
两个人都沉默着。沉默是序幕拉开的前奏。对于不同年龄段的老人来说,沉默不仅表明了问题的压迫性,也揭示了同存共在对压迫的意义。
雪泥老汉“叭唧叭唧”的鲶鱼嘴张开了,只不过没有直面现实,而是用似是而非的提问挑战陆雪仁方才的质疑。
“前几天雪后的黄昏,官塘垸村的两个小青年在这左近套鸽子,无意中发现了白鼬抱着人骷髅立上了坟尖叩拜四方、朝着太阳打躬作揖对吧?你是信呢还是不信呢?”
陆雪仁诧异老汉的答非所问。但有问就得有答。倘若这个提问是在他与那两个小青年谈话之前,他会认为这种“发现”太过离奇走板,《聊斋志异》里有狐狸拜月一说,白鼬立上坟尖叩拜四方、朝太阳打躬作揖是何意?而且还抱着人骷髅?有魂化成人的企图?鬼祟成精的迹象?简直是荒唐透顶,纯属是无稽之谈嘛!但他盘根究底地和那两个小青年长谈了,他的看法也就改变了。
“我信!”
思之再三,他还是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老汉可不管他相信不相信,接着又往下问:
“听说,帅开文这小子有那么几日总是不忘在房后的草窠里放上一两个熟鸡蛋。这鸡蛋说白了喂的就是这只白鼬。知道为什么吗?”
“大概是担心肉食的白鼬会祸害他那些鸡呀兔呀的吧?别看是小小的贿赂,对于一只食量不算太大的小型猛兽来说,也是能刹一时之急,解决一点后续难再的小问题的!”
陆雪仁陪着小心说。老汉的弓夹住了白鼬的一只足趾,惜命不惜痛的白鼬果决地啃断了被夹的那截足趾脱弓逃走了,帅开文路过时碰巧看到了方塘下的沟壑里已经昏死过去的白鼬,遂将其抱进了松树山。他虽不知详情,然毕竟也云里雾里听人说过三言两语。
“嗯,也不能说就是错。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哇!”雪泥老汉不屑地斜睨了他一眼,很有几分败兴地撇了撇鲶鱼嘴说,“告诉你吧,这叫联络感情!危难之中的一杯水、一把食是足以将躲避不及的陌生更换为恋恋不舍的熟悉的。懂吗?”
陆雪仁忍不住扑哧一笑道:“我说老哥哥耶,这话如果是指人,说的没错,人会感恩,铭记五内,可兽会感恩、铭记五内吗?如果说帅开文这一举动是出于恻隐之心多少还算贴题。可帅开文与一只黄鼠狼能联络什么感情?试图将它驯服?狗一样的听他的话,看护他那些鸡呀兔的不受其他野物戕害?”
“你呀,也一小把岁数了,怎么说起话来还像是个穿开裆裤、带着屁股兜的小伢子?天下万物,哪一样不是为人准备的?万物天下,哪一种活物没有灵性?你与它作对,它就逆着你的意志走;你与它亲近,它就顺着你的心愿跑。村东的那只喜鹊为什么见了孔凡才就往他肩上落?村西的那只乌鸦为什么见了陆老三就用屎糊他的脸?帅开文比人五人六的你在这方面有道行!别看这小子嫩生,又是城里人,可我相信他是干大事的料,不信往后瞧。这狗日的实在不简单呐!”
雪泥老汉灌满了泥浆的眼神似乎一下子明亮起来,山羊胡子也跟着兴奋地一翘一抖了。陆雪仁满以为他会借题发挥口若悬河地舌灿莲花了,谁知道一改了奚落语气的他又轻而易举地从中跳了出来。
“你不是也朝思暮想心心念念地要将白鼬来它个顺藤摸瓜、生擒活捉吗,定然对它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僻行为、诡道伎俩有所了解了?考考你:黄鼠狼打食一般都在深不见底的黑夜进行,白鼬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偏偏选择在白天行猎?”
映衬着一脸阳光的老汉眯起的眼神里灌满了一步也不肯退却的较真,耷拉的鲶鱼嘴又开始“叭唧叭唧”地在咀嚼着什么了。他咀嚼的,其实是他的倨傲和有会于心。
“为什么?”搜索着记忆中一干黄鼠狼图谱的陆雪仁不以为然,“还不是为了填饱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