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仁赞美的时候，陆元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昏疲的眼神里倏忽间钻出的些许雾霾，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话里面一语双关的成分。“这个老滑头！”心下顿时炸开了一道缝隙，洇出了几丝隐隐的不快。只不过这不快并未浮现在脸上，而是由不得地从眼神里一滑而过罢了。陆元盛和陆雪仁的身份在陆家桥都很特殊，都是村人们高山仰止的人物。两人有许多共同点：都是土生土长，都不是陆家桥户口簿上的村民，都曾在外乡镇叱咤风云地当过一把手，卸任后又都回村过起了“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的田园日子。不同的是：陆雪仁是体体面面退休回来的，而陆元盛却是炭黑着脸提前三年离岗的。陆元盛的拥趸者们曾这样评价他们（当然，陆雪仁的拥趸者们大声宣扬的则与此正好相反）：论能力，陆元盛比陆雪仁强；论魄力，陆元盛比陆雪仁大；论水平，陆元盛比陆雪仁高。可结果呢，却偏偏掉了个个儿。陆雪仁在台上讲话不拿讲稿就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啰里啰唆得让人晕头转向找不着北；陆元盛在台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剥茧抽丝剖蚌见珠抛撒的是一浪又一浪的舌灿莲花。可悲的是，陆雪仁资质平平的外表总被认为是胸有城府、含而不露的内外皆明；陆元盛犀利的言辞、机敏的谈吐却被贬为是不知能吃几碗干饭的有意显摆、故意卖弄。更为可悲的是，干什么都成事儿、一帆风顺的陆雪仁在任职的最后那几年没心没肺上的造纸厂、电镀厂后来都被勒令下马了，造成的污染至今仍遗患无穷，但创造出的效益却使当时的桐荫镇政绩频仍、一路飙升。而精明强干的陆元盛由于任职的最初几年追求长远，将污染列为发展的头号大敌，风光一时的项目该上偏偏顶着不上，延误了抢金夺银的绝佳时机，不幸遭遇羁绊，成了全县争议最多的乡镇一把手，不识时务地偏离了中心画面而被意想不到的掣肘梗阻，辉煌因此拒绝造访，轰轰烈烈因此不愿立足，没有显著效益填充的政绩当然平平，满脸都是愁云惨雾的陆元盛虽穷尽了脑汁大气磅礴地构思了泉水峪乡三年规划蓝图，不甘示弱地企图从根本上崛起。没承想时乖命蹇、造化弄人，集贸市场上爆竹地摊破天荒“轰”的一声炸响炸出了人命，将他的即将露出雏形的呕心沥血炸得灰飞烟灭！那一声惨烈的爆炸，不仅使直接责任人工商所长丢了官，派出所长降了职，也使得负有间接领导责任的他由一把手降成了副职，随之卷起铺盖靠边稍息——提前三年离岗，颜面尽失地解甲归田，灰不溜秋地沦落成了陆雪仁风光的对比、反差强烈的陪衬。陆家桥是个有着一千余人的村庄，人员构成并不复杂，村人大都姓陆，分东陆家、西陆家（孔姓人口仅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十），相传这东陆家西陆家祖上为一奶同胞兄弟，族谱却风马牛不相及。陆元盛是西陆家后裔，陆雪仁是东陆家子嗣。两人年龄上相差了六七岁，却从未共过事，更未产生过任何过节，但无中生有的隔膜还是在人们含义不明的嘀咕声中不知不觉产生了，并且大有日积月累之势。这隔膜是虚荣的结晶体、不服的气化物，它发乎颜面，形成于无形，与冲突无关，却与成就、失落带来的心理落差紧密相连。起码对陆元盛来说是这样的！
心里面的较劲儿当然不能浮现到脸上，这个时候的陆元盛懂得如何节制——陆雪仁理智、冷静，他得比陆雪仁还要理智、冷静！这叫什么？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毕竟频道不同，心境不同哇！你的引人注目是疤，他的引人注目是花；窝心是自己的，开心却是他人的。
“说深刻恐怕莫过于人心里的那种暖和，论大气呢也许莫过于无为中的有为了！细细一想，哪一朵无果的花不就是果？只不过这果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而已！”敏感抬高了倨傲，不服激活了生气，羸弱的自尊有时并非出自个性而是来自彼此之间不同际遇的刺激，挥霍见识的惯性舒展里就有了居高临下的指证性认领了，“其实，无功而返算什么？连能掐会算、抓把风都知道黄鼠狼去了哪儿的雪泥老汉不也无功而返了吗？开花，这是结果的成本，也是获得的代价嘛。虽然老汉最终偃了旗息了鼓，但他一定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中收获了应该收获的果，尽管这果不一定是他需要的，我想，这果却一定是你渴望得到的！我说的对啵？”
陆雪仁不是那种见识浅薄之人，也非是一点不透、再点不明的村野莽夫，既热心又好为人师的陆元盛这番不算太深奥的话里话外衔含着什么，朝夕相处的他焉有不知之理？只是深谙对方内心苦涩的他不愿与之比高、也不忍与之计较罢了。有些伤口是不能人为缝合的，只能靠自然调理、自动恢复，而这种调理、恢复凭借的就是日常生活的药理作用产生的奇特疗效。有着脆弱自尊的陆元盛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较真，而是如何平衡内心那架已逐渐倾斜的天平！尊重的给予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尊重的获得，关键要看到中和的成分，而不是谁高谁低的比小心眼儿！如此一想，追踪猎物归来的陆雪仁俨然就成了被陆元盛追踪的猎物了。
当然，高水平的对垒、游刃有余的抗争，有时并不仅仅只是靠一味的躲来闪去作诠释、为说明的。
“岂止是对呀，我这心里呀，还真的被你这几句话焐得生出了些许暖意哩！”陆雪仁下意识地将挂在左肩上的弓又挪到了右肩上，倒换着甩了甩鹭鸶一样细长的腿，交错着蹭了蹭嶙峋得只有青筋钻拱、游弋的手背，借以活动活动像是停滞了流淌的血液。早晨的霞光镀亮了冗长的岁月于窄窄的额头上、枯瘪的腮帮上精雕细刻的纵横沟壑，每条沟壑里都流响着内心的骚动也流响了他按捺不住的期待，“元盛呐，不起早带晚不知道哇，一起早带晚才发现这体质还真的不行了：走几步、挖个洞连喘带吁的不说，身架骨也像散了架似的哪儿都不挨哪儿了，腿呢愣是僵硬得打不过来弯儿来，就那么一蹲，想站起来也得用黄狼铲撑着……提个要求：你哩也不能太自私了，早晨起来也叫叫我这个老懒，带带我，咱俩共同锻炼让体格强壮些身子暖和些行吗？”
陆元盛感到有些意外：“咋，你也想这么傻乎乎的走来走去？”
陆雪仁说：“命是老天的，不能强求；体格是自个儿的，可以挣扎挣扎、改变改变呀。你不是说无为就是有为吗！”
陆元盛头脑里的某根弦仿佛被弹拨了一下，发出了一阵阵经久不息的“嗡嗡”声，心下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人的心境的变化势必也影响了视觉上的变化，甚至连陆雪仁告别时耷拉眼皮的眼神里又掠过了那样一种雾霾时，也觉得不是想象中那么的晦涩、阴险了，实在不过是精力衰竭、体力不支的自然现象而已。
窝心的一句话就能使咫尺成为天涯，而养心的一句话同样也能使天涯成为近邻！
陆雪仁的这几句话无疑打开了生疏、枯寂了的另一面，让陆元盛看到了原先并未看到的那一部分。
3.陆家桥的望归
楚新凤笑盈盈地从孔家小楼里走出来。
笑盈盈走出的，还有一同送她出来的孔凡林、张桂芝两口子。孔凡林说：“新凤啊，孩子回来吃的团圆饭，你就别操持、忙活了，还是正儿八经来这儿当你的婆婆吧，我们方便！”张桂芝接口道：“就是。你一个人街上街下的跑、锅上灶下的忙多辛苦呀。再说，热闹是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嘛！”楚新凤当仁不让地说：“尚智的口味我知道，媛媛的口味你们也告诉我了。就这样说定了。轮流坐庄，先在我家，再在你家，日子长着哩！”孔凡林一脸无奈地说：“看看，说了半天又转回来了，怕你麻烦，还是要麻烦！”楚新凤满面春风地说：“这不是麻烦，这叫享受哩！”
楚新凤踏地生风地回到了家中，转身下了地窖，挑挑剔剔地选出了一小挑子山芋，将预先准备好的黑芝麻、花生仁也各装了一小袋，“吱吱呀呀”的就往门口场上挑。她已经和阚玉芝说好了，阚玉芝熬糖稀炆糖果时，顺带着帮她炆几斤芝麻切、花生糖。尚智从小就吃惯了阚玉芝炆的糖果，一嚼，“咯嘣”一响，脆在嘴上，香在心里。没了这声“咯嘣”，尚智会觉得少了什么哩！
楚新凤已经想好了，将这挑儿山芋交给阚玉芝后，她还得再上一趟街。虽然她要的二两小叶苦丁茶始终缺货，陆元盛已答应托县里的朋友帮忙代买，让她放心，这两天就能送来，但她觉得还是应该再去茶叶店睃一眼，自己买的与托人捎的味儿可就差了成色了。为了儿子的这二两茶叶，她已经去过六趟那家茶叶店了。
楚新凤忙得已全然不像楚新凤了。五十往上数的人，连走路都带出了一股风，一改了平时郁郁寡欢、满脸总不开晴的模样。不太灵活的眼珠子也格外灵活起来，一举一动都透着欢喜，利落得就像揣了一兜需要挨家挨户分发的喜事。儿子的被子拿出来晾在铁丝上晒了，儿子下饭用的咸鱼、腊肉一挂一挂吊在了天井的屋檐下，甚至儿子最喜欢吃的黄鳝也早早买了几斤，一天一换水地养在了缸里，儿子的房间也扫了又扫掸了又掸，简陋的几件家具擦拭得纤尘不染明光锃亮。儿子人还没归家，儿子的脚步声已经早早地在她脑海里踩响了——媛媛前儿晚给孔凡林两口子打来电话，说是这两天就能回来。媛媛一回来，尚智不就回来了么？得到了这一消息的她能不一忙活再忙活？
其实，乐得合不拢嘴、忙得脚不沾地的楚新凤是这样，陆家桥哪一个当父母、作妻子的此时又不是这样呢？
翻山越岭的日子进入腊月不久，陆家桥人头顶上的太阳便像被谁捺住了似的，移动得益发缓慢了，越来越冷的日子却被陆家桥人过得越来越暖和。村庄沉浸在一种别有滋味的欢快之中，每个人的脸色都生动起来，家家户户都在忙着不是年货的年货，大人小孩有事没事总爱站在村头巷口游目骋怀，朝着蜿蜒东来的公路投放殷殷的期待与热切的盼望，直至暮霭降临，直至夜色模糊了原野。有时听见一声喇叭兀自鸣响，刚刚回屋的人又慌慌不迭夺门而出，生怕错过了疾驰而过的汽车；有时眼巴巴在冷风中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的人，车转了身刚刚走进了巷子又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原处，将期待、盼望重新镶嵌在路面凸起的那截高地上，等待着遽然浮出的汽车，继续着无休无止的守望。
这种守望形成的景观，在陆家桥已经从上个世纪延伸到今天了。不同的是，过去等待的，是出行狩猎的队伍；今天望归的，是打工归来的亲人。
陆家桥人闯天下聚敛财富的意识虽然像大多数村庄一样醒悟得很晚，却从未放弃过上饱暖无忧的甜美日子。想归想，守着土地却只能打土地的算盘，在克勤克俭上下足功夫。副业收入长年累月只姓一个公字，劳力挣得的收入唯有独一无二的工分。甚至那年月有人去冲田扒泥鳅抓黄鳝拎到街上换几个零花钱这种忙里偷闲的勾当，也被人当贼撵，斥之为“不务正业”，“摸鱼罾虾，误了庄稼”。然而猎捕毛皮兽黄鼠狼却被视为正途。大概这也是约定俗成的集体意识吧。陆家桥人是以捕猎黄鼠狼闻名这方土地的。“人民公社”那年月，工值经年跌落，每况愈下，为了额外挣得几分油盐酱醋钱，让紧巴巴的日子过得稍稍宽裕一些，每年晚稻将割未割之际，陆家桥的家家户户便传出一片响亮的剖竹之声。一根根碗口粗的毛竹在锯子的拉来扯去中变成了一节节竹筒，一节节竹筒在篾刀的上下翻飞中变成了一堆堆毛坯，闪闪的刀片斜斜地刮着，方方的凿子“咔咔”地响着，转瞬之间，成堆的毛坯便成了凹型的弓板和有孔有槽的弓柱。陆家桥的男人们这时候差不多都成了篾匠，他们的聪明才智和精湛的刀功一丝不苟地在弓板上亮着，在弓柱上秀着，在一把把已逐渐成型的竹弓上活色生香着。弓柱和弓板联结的麻绳虽粗细不一，却捶得烂熟如泥，搓得韧滑如水，断得恰到好处：添一分嫌长，张弛有力的撑起就多了一份木讷；减一厘嫌短，绷紧的严阵以待中就少了一份灵敏；弓板弯曲成半弧状、弓夹骤然张开了大口时，整张弓便处在了一触即发状态；用一根小棍儿轻轻一拨比牙签儿实在大不了多少的弓销，“叭”的一声响亮，弹地而起的弓便以疾如电闪的速度将小棍儿死死夹住，不松开弓夹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其拽出的。猎取田野上的黄鼠狼非这种制作精良的弓莫属，而一张张弓撑出的劲道，无一例外都是由弓的各个部分组成。不懂力学为何物的男人们，却将力学应用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每一道工序都安置着他们精妙绝伦的算计和内心响起的各种喧哗！
多少年来，陆家桥的男人们充满了阳刚之气的胆识、睿智，就这样在一张张弓上得到了应有的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