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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新嫁娘来自辛女溪(3)

昔日辛女配盘王,辛女溪就是她的嫁妆。辛女盘王多恩爱,生下一个肉坨在武山之上。肉坨是世上的人种,劈成十二块抛向十二方。一块抛在辛女溪边大田里,世上便有田姓郎。田姓人是辛女嫡亲的子孙,发子添孙人丁兴旺;田姓人为辛女固守着领地,鹿奔马驰不离这片草场。田家的男伢,像松树一样健壮;田家的女伢,像茶花一般漂亮。皇亲国戚也要成婚配;金枝玉叶也要嫁他乡。麻田两家本是老亲老戚,旧褶裙又把新的腰带系上。一个包袱一把伞,田家女来到贵地方。是你们的儿媳又是你们的女儿,若有不到要海量。

田祖成刚落音,麻老五便接过了腔:

苗家出名十二寨,寨寨都有自己的根源。辛女的心头肉抛在麻地里,麻姓人便诞生在世间。麻姓祖先找地安家,像鱼儿逆水上滩;麻姓祖先找地落脚,像猛虎跃过高山。到这里建起了村寨,建起了连屋共磉吊脚楼。在这里延续灯火香烟,千年的麻蔸长成万年麻园。麻家的男伢,像杉树一样伟岸,麻家的女伢,像桃花一般娇艳。金枝玉叶也要成婚配;皇亲国戚也要续姻缘,田麻两家本是老亲老戚,旧衣襟又滚上了新的花边。一担糍粑一缸酒,麻家男今日得高攀。是你们的郎婿又是你们的儿子,若有不到要海涵。

麻老五吟诵完毕,与田祖成相互拱手致意。麻二喜和阿彩,双双来到二位礼师跟前,麻二喜行跪拜礼,阿彩行鞠躬礼,表示谢意。这时,人群里爆发出喝采声,紧接着便放起三眼铳,响起千子鞭。简短的仪式过后,麻家寨的男人们簇拥着麻二喜,和送亲的男客们一道,开始在麻老矮家里唱歌喝酒;阿彩和送亲的女客,在阿雅的陪伴下,挨家挨户和麻家寨的女人们,唱歌吃油茶。

麻老矮家吊脚楼的里里外外,到处都摆着盛满钓藤酒的坛子。每个坛子的周围,都摆着大钵大钵切成三角形的猪肉。人们注意到,今天筵席上的猪肉,切得格外的大坨。人们立刻想到,是大喜从贵州带了银子回来,麻老矮才这样大手大脚。酒筵上,细心的人注意到,麻大喜居然没有到场。

“噫!怎么不见大喜?”有人问。

麻老矮连忙解释:“去辛女溪接亲,亲戚把大喜灌醉了,还睡在床上。”

送亲客田祖成接过话把说:“哪里哪里,大哥好酒量,就是把一条辛女溪喝干了,他也是不会醉的。”

酒筵之上,有一个留着满嘴花白胡子,拿着长烟筒脑壳的长者,是寨子里麻姓族人的辈份最高的人,大家尊称他为腊公。腊公对于麻大喜的缺席很不满意。那铜烟筒脑壳,顿在地上“噔噔”地响。他对老矮说:“你屋里老大是怎么了?!老弟的百年好事,他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到场?!”

麻老矮见腊公不高兴,连忙说:“腊公,我这就去喊他!”

麻大喜终于出现。昨夜的一场酒醉,若不是阿彩生眼,他只怕回不来了。今早勉强起了身,晕晕乎乎走了二十里山路,直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他头昏脑胀,脸色铁青,嘴唇泛白,走起路来就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他拱了拱手,说:“得罪了!大喜昨夜醉在了辛女溪,没能来陪伴长辈、弟兄吃酒。”

腊公说:“年纪轻轻,怎会被酒醉倒!我年轻的时候也去做过六亲客。拿起藤管吸酒,就像到油茶林里,对着茶花吸蜜糖一样,从来就没有醉过。大喜你的酒量我晓得,辛女溪就只三十多户人家,排家吃酒是醉你不倒的。”

大喜说:“腊公,我是确实醉了。”

腊公说:“醉酒的事我晓得。昨夜醉是昨夜,难道今天还没醒?!大伢,腊公晓得你,出去八年,在外头发了财,盘了银子回来。总不能有了银子,就把眼睛生在脑壳顶上,连乡亲长辈都不认了吧!”

又是讲银子,大喜心烦透了。怎么同腊公说才好呢?大喜没了主意。思来想去,与其含含糊糊,倒不如照直说:“腊公,不怕您老人家笑话,这次回来,我是身无分文。一点也不讲假话,身无分文!”

腊公立刻板起了脸,厉声呵斥道:“身无分文,鬼才肯信!装哪样穷!叫哪样苦!你有银子,腊公一不同你借!二不同你讨!你也真太见外了!老矮,你来讲!这次大伢回来,带得有银子吗?”

“嘻嘻!嘻嘻!”麻老矮眯起小眼睛笑着,帮大喜打着圆场。他对大喜说:“大喜,你怎么这样对腊公讲话?这次回家,虽没得多的,可总还是带了点银两回来嘛!去!快去给腊公陪个不是!”

麻大喜哭笑不得,没奈何,栽着脑壳走到腊公面前,轻轻叫了声:“腊公!”

“哈!老大,你好心计,财不露白。你怎没想到,腊公不是外人呀!”腊公说着,指着跟前的一坛钓藤酒,把一根藤管递到大喜手上,说:“来!做个记心,把这坛酒吃干!腊公便不见你的怪了!”

面对着一坛满满的钓藤酒,大喜迟疑了。辛女溪的醉酒,实在是太难受了。可又不能因为这事,让这位寨子里的老祖宗不高兴。他将藤管插进酒坛,一个长流水,便将一坛子钓藤酒吸了个焦干。

腊公将烟筒脑壳朝地上一顿,叫道:“好!是老矮的好崽!麻家的好子孙!”

一坛子钓藤酒,在麻大喜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使得他难以招架。他强支着身子,站立了起来。刹那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踉跄梭到了地上。

腊公见大喜果真醉了,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兴奋地顿了顿烟筒脑壳,说:“醉了!好!把他背到楼上去,灌点木姜籽水。”

入夜,当二喜的婚礼,按照苗家古老的习俗,伴着歌声,伴着欢笑进行的时候,酒醉的大喜,睡倒在垫着竹席的床上。母亲为他灌了好几次木姜籽水,可他一直没有醒来。他睡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二夜的鸡叫时分,他才渐渐恢复了知觉。混混沌沌之中,他听到楼下婚宴上的茶歌、酒歌和饭歌,也听到远处公房里讨花带的歌声。他回到麻家寨,遇到的是从未有过的尴尬。老天爷为哪样作出了这样的安排!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他回家的途中见到了。他的一切安排被打得稀烂。他被推到了有苦说不出的境地。原只想这次回家,多住些时日,在父母跟前尽点孝道。这突如其来和变故,使得他感到一刻也挨不下去。他多想立刻离开这里,回到梵净山,重新过着那清静无碍的生活。他不晓得怎样对父母开口。他不愿意父母再一次为他伤心。麻大喜叉手叉脚,睡在床上,像一条在油锅里承受着煎炸的鲤鱼。麻大喜发现,一缕朝阳,射进了吊脚楼的小窗。楼下的筵席已散,公房里也没有了讨花带的歌声。应该是新嫁娘唱歌担水的时候了。麻大喜翻身起床,挪步去到小窗前,观看屋前井边发生的一切。

麻家门口,顺着溪边一条弯弯的小路往前行,便是一口水井。水井依山坎而凿。水井前,铺砌着岩板。此刻,在水井周围,到处是看热闹的乡亲。阿彩在阿雅和送亲堂嫂的陪同下,到井边唱歌担水。阿彩款步而行,来到井边,舀起了满满的一担井水,担在肩上,便开口唱起了担水歌:

门前大路通京城,门前溪水落洞庭。门前有眼龙井水,朝流金来夜流银。一对金钩挂金桶,妹做郎乡担水人。龙井担得神仙水,点点滴滴胜甘霖……

阿彩担着水,阿雅和堂嫂,在她的身后陪伴。阿彩并不立刻往家里担水,而是唱着歌缓缓而行。一群女伢,也一涌而上路,跟在了她的身后,听歌学歌,有朝一日,她们都是用得着的。一担水在阿彩的肩头,配合她的脚步,扁担忽闪忽闪,与她歌声中的一字一句,是那样协调。倒底是来自辛女溪的新嫁娘,唱起担水歌来,出口成章。只见她担着井水,走在田埂的小路上,尽情地歌唱着,通过优美动听的歌声,赞美接纳她的村寨,接纳她的家人,接纳她的丈夫。在走进麻家大门之前,她跨越希望之火。此刻,她又将生命之水担进婆家。希望之火和生命之水将陪伴她度过一生。阿彩担着井水,来到婆家的吊脚楼前。老矮和灵芝俩公婆,已经等在大门外迎候。阿彩唱道:

双肩挑起金扁担,金桶一对交堂前。扁担金桶爷娘接,金缸银缸满缸沿。满缸沿,家门圆,二老双双福寿全。寿比南山松柏树,福如东海子孙贤。

吊脚楼上的大喜,倚着小窗,观看了弟媳唱歌担水的全过程。凭着他的直观,这位弟媳,和他的母亲一样,也是一个带贵的妇人。弟弟能讨得这样的婆娘,真是有福气。

婚礼结束。麻大喜想向父母请求,同意他回转梵净山,话到嘴边,却又开不了口。反正大家都还在说他酒醉未醒,他就索性每天睡在床上不起身。

这天,逢浦阳镇赶场,灵芝从窖里取出了一篓磨芋,背到镇上去卖。卖得的钱拿来买点粉条。接“回门”的媳妇,屋还要办酒。猪肉煮粉条,是时兴的好菜。每次,她的磨芋都是卖给镇上的磨芋贩子,走街串弄的山麻雀。山麻雀在浦阳镇上消息最为灵通。每次把磨芋卖给他,都要听他摆镇上出的新鲜事。灵芝背着一背篓磨芋,来到山麻雀的住处。

“哟!是雕匠大嫂,老宾主!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刚走街卖完一桶磨芋,才进屋,你就来了。”见了灵芝,山麻雀显得很是热情。

灵芝放下背篓,笑着说:“哈!我就是爱把磨芋卖给你。一来价钱公道,二来可以听你讲镇上的新鲜事。”

灵芝的话,使山麻雀来了神。他一边过秤,一边神秘兮兮地对灵芝说:“雕匠嫂子,这两天,镇上传出的话,同你屋里还真有那么一点相干。”

灵芝说:“山麻雀,你莫吓着我,我胆子细。”

山麻雀说:“我问你,八年前,如今张家窨子的少奶奶,同你屋里的大伢儿,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瓜葛?”

“叫你山麻雀,真没一点错,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你还翻出来做哪样?”灵芝不以为然地说。她并不晓得,当年大喜同刘家小姐的事情,就是因为这只“山麻雀”四处乱叫,抖露出来的。

山麻雀笑着说:“嘻嘻,这次出的事情,同你屋里的人没得关系。可这出事情的人,同你屋里大伢,往日还是有关系的嘛!”

“怎么?那张家少奶奶出事了?!”灵芝问。

山麻雀绘声绘色说:“出事了!这张家少奶奶在铁门槛被吊了羊,那盗匪开了一百两银子的票。张家老爷一气,便中了风,张家窨子乱做一团,也就顾不上拿银子去赎人。等到张家着人去送赎银时,怪事出现了。赎钱还没送到,那盗匪倒先把“羊婆”放了。那盗匪吊羊,本是为的银钱,怎么突然间又不要银钱了?问张家少奶奶,她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只说是那盗匪放她回来,她就回来了。这两天,满浦阳街上,都是讲的这码子事情。谁个都猜不透,这其中究竟有哪样原因!”

山麻雀说者无意,灵芝却听者有心。灵芝是个聪明得连眉毛都空了心的妇人。她立刻意识到,这件事情并不象山麻雀说的那样,与她屋里的人无关。而是与她屋里的人关系大得很。她匆匆与山麻雀算清了卖磨芋的账。拿着铜钱到市上,买了点粉条,便三步当做两步,赶回了麻家寨。

灵芝回到屋里,四处不见大喜,便上了吊脚楼。大喜正叉手叉脚,睡在床上。见娘上楼,他赶紧起身。

“娘!你浦阳赶场回来了!”

灵芝冷冷地回答:“回来了!”

“找我有事?!”大喜看娘的架势,肯定是有事要问他。

灵芝单刀直入对儿子说:“大喜,跟娘说实话,你带回的银子,是不是给张家少奶奶付了赎银?”

母亲突如其来的问话,使麻大喜发了懵。他结结巴巴地说:“娘!你、你讲的哪样?我怎、怎么一点也听、听不明白。”

灵芝两眼直盯大喜,正颜厉色地说:“大喜,莫装哈了!你哄得过旁人,哄不过你老娘!”

“娘!我、我怎么敢哄你呀……”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之下,大喜低下了头。

灵芝说:“那日你到屋里时,我们还刚刚吃过早饭。我问你头天夜在哪里打的尖,你讲是在踏虎桥。当时我就怀疑,踏虎桥到麻家寨,整整五十里,怎么这么早就到了麻家寨?原来你是在铁门槛打的尖。那天夜里,张家少奶奶正被盗匪吊了羊。张家是因为老爷得知少奶奶被吊羊,气得中了风,顾不上为她送赎银。你八年没回家,身上不可能不带回一点银两。你是到了铁门槛,得知她被吊了羊,而张家又没派人来送赎银。你因为心里还惦记着那妇人,便私下同盗匪交涉,把身上带的所有银两作为赎银,付给了盗匪。盗匪得了你的银子,就把那妇人放回了浦阳镇。怎么?我没有讲错吧!”

麻大喜栽着脑壳没做声,显然是默认了。

“大喜,娘怎么讲你才好!这事若传了出去,害了你自己不要紧,连累了张家少奶奶,看你还怎么在这世上做人哟!”灵芝叹了口气,对着儿子直摇头。

麻大喜说话了:“娘!你不必担心,这事情是我和那盗匪做的交易,除了我和他,再没第三个人晓得,就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是我为她花的赎银。。”

灵芝发了懵。她只说了一句话:“伢儿,你太重情义了。”

大喜也哭了。他也只说了一句话:“不知怎的,我总是忘不了她。”

灵芝向儿子发话:“大喜!听娘的话,走吧!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你再也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了!”

①本章节的“婚姻礼词”,写作时,曾参照张应和、彭修德整理译释:《苗族婚姻礼词》(岳麓书社1987年版)。略有增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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