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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逆水行舟(2)

张复礼和刘金莲进到刘家窨子,便一同对着刘昌杰的灵位三跪九叩首。刘金山、伍秀玲夫妇立刻来到大堂,跟着妹夫和妹妹,一同跪拜。刘邬氏闻声而至,她失声地痛哭着,将张复礼搀扶起来:“复礼,起来吧!”

“娘!复礼对不住爹,路途遥远,没能回来给他老人家送行。”张复礼显得很悲痛。

刘邬氏哭着说:“难得你这份孝心。让你破费带来的皮货,我都收到了。”

张复礼说:“一点意思,也不晓得您老人家是不是喜欢。复礼晓得,爹爹过世,你心里很是悲痛。古话说,人死不能复生。人活百岁,也终归一死。这条路没有哪个能逃脱。爹爹常念佛经,这个道理他老人家是懂得最透彻的。你老人家不要过于悲痛,保重身体,是最要紧的。”

刘金莲掏出手绢,为母亲擦拭着眼泪。她说:“娘,莫哭了。您要听复礼的劝,保重身体要紧。”

刘邬氏呜咽着说:“不哭了!眼泪都已经哭干了。”

刘金莲打开礼包说:“娘!这是复礼给你带来的高丽参,出在朝鲜,给您补身子。这是带给达儿和宝儿的衣料,是在洋行里买的外国布料。”

伍秀玲看着衣料,说:“让姑爷破费了。”

张复礼说:“前次运油去汉口,在辰州城里出了点事情,没得办法,只得找到亲家爹。他老人家只消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摆平了。”

“我爹爹对于亲戚的事情,是最肯帮忙的。”伍秀玲说。

张复礼对身边的刘金山说:“哥!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屋里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在最困难的关头,复礼本该来帮你,可等我得了音讯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想到这些,我就心里感到不安。”

刘金山叹息着说:“真像是做了一场恶梦,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

刘金莲说:“真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悖时的事全让刘家遇上了。那砍缆子的事,三岁伢儿都想得到是龙家人干的,可就是拿不到人家的证据。”

刘邬氏说:“做那种绝灭事的人,是会不得好死的。”

“复礼,咽不下这口气啊!”无奈的刘金山,像是在希望得到妹夫的帮助。

张复礼点着头,表示他与刘金山有着同样的心情。刹那间,他想到了垭角洄尹长久的通报。若是把这个消息转告刘家,顷刻之间,就会改变刘金山的抑郁,刘家也就有了复仇的希望。浦阳镇上,将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然而,权衡利弊,计算得失,决定守口如瓶,把事情沤烂在肚子里。当然,面子上的话,他还是要说的:“是呀!这事情是最沤人的。这次,货船在垭角洄歇了一晚。为这事我特意上了岸,想寻找一点线索。只要把砍缆子的人查到,背后的龙家也就跑不掉了。打听来,打听去,一点头绪也没打听出来。”

“复礼,难得你的这份心意。”刘金山对妹夫表示感谢,说:“这事情,我们也算是着力了。达儿、宝儿的外公,还帮着找到了辰州知府,知府衙门也派人去了垭角洄。查了几天,一点线索都没查出来。”

“既然如此,那又怎么办呢?”张复礼关切地问。

刘金山说:“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刘金莲说:“我们刘家也真是太善了,遭人家欺侮。明明晓得是龙家人干的,可就是奈人家不何,到头来,还只得忍气吞声,落得个打落牙齿和血吞。”

吃过晚饭,张复礼和刘金莲回到了张家窨子。晚上,张复礼向父亲、母亲详细禀报离家四个多月来的情形。张恒泰除了叫来了大管事张秀山以外,还把刘金莲也叫来了。许多事情,张复礼在给父亲的信札中,都已经禀报。为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更清楚,张复礼把离家之后的事情,从头至尾,又讲述了一遍。张复礼的禀报,把张恒泰说得心花怒放。曾几何时,张恒泰还担心,把这份家业交给儿子,儿子能守得住吗?看来,这个担心已经是多余的了。张恒泰特别欣赏的是,儿子能在青浪滩上当机立断,应承向伏波王爷赔偿一尊金神鸦。张恒泰以为,顺庆油号的生意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完全是倚仗着神鸦、倚仗着伏波王爷的庇佑。张恒泰甚至想,若是自己在青浪滩上,也遇着与儿子同样的情形,他就没有儿子的那种胆识,自然也就失去了发达的机会。他对儿子铸造金神鸦,购置芳草第这些先斩后奏的举动,不但不予追究,反而给予褒扬。青浪滩伏波庙里金的神鸦,将为沅水上下千万信众所敬奉,它的募化者,便是浦阳镇上大名鼎鼎的张家。过不了多久,顺庆油号便会成为浦阳镇第一个与洋人做生意的商家。再有,鹦鹉洲上的芳草第,更是浦阳人在汉口拥有的最气派的房舍。今年的万寿宫上会,又轮到张家值年。他决定把儿子留下来,主持过这次上会再去汉口。

刘金莲听着丈夫的每一句话。丈夫说,他这次回浦阳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她的娘家出了事,要回来看望,她的心里是高兴的。不管他是不是真心真意,起码在外面,还是给她、给她的娘家挣了面子。刘金莲最不愿意听到的,是丈夫在鹦鹉洲上,买了一个单家独院。他住在油号里,有复万哥,特别是有翠珠盯着,他或许不敢大胆妄为。他住着一个小院,天晓得他会干出些什么样的事情来。刘金莲担心,害怕,她甚至预感到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翠珠临走之前,刘金莲曾向翠珠倾诉苦衷。翠珠曾对刘金莲说,少老板在汉口若是有什么事情,凭着多年的主仆情份,翠珠是会随时设法告知她的。

张复礼的禀报,一直持续到半夜。吃过夜宵,洗过澡脚,众人回房歇息。张复礼又回到了那他极不情愿看到的房间。满房间的雕花家俱,依然在那里摆放着,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有那被剜掉的一双眼睛里,已经涂上了一层和土漆相仿佛的颜色。油灯灯光黯淡,若是不过细,看不出有什么破败。他不由得暗自叹息,自己有眼无珠,妇人咎由自取,补上一点相近颜色,是无济于事的。那门沿的墙壁上,依然挂着那次唱目连大戏时,安花脸送给他的灵官印脸布。印脸布上的图案早已褪色,可它还在坚守着岗位,为这间屋子驱赶着永远也赶不走的邪气。刘金莲和丈夫走进这间卧房,她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她明白,丈夫对于她,早就已经失去了热情,决不会因为去了汉口几月个而产生任何变化。她注意到,丈夫进到房间里,便渺了那梳妆台一眼。她的这种处理方式,丈夫一定会感到可笑。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笑的。丈夫今天到她娘家的种种表现,跟这在剜去的鲤鱼眼睛上补点颜色,不也是一样的吗?她毕竟还是张家的媳妇,就跟丈夫毕竟还是刘家的女婿一样。同样在维持着双方需要的面子。

雕花牙床上,垫着一床水竹篾的席子,小钰龙在上面睡得正香。睡着这么大个人,张复礼却似乎没有看见。刘金莲也不当回事,她明白,这睡着的这伢儿,就是他的心病。为了缓解过于紧张的气氛,刘金莲说话了:“这天真热!”

“汉口比这里还要热得多。”

“那夜里怎么睡得着。”

“汉口那么多的人,还不是一样要睡,要过日子。”

“买的那幢房子里,也一定很热吧!”

“那幢房子在河边,有风的时候好一点。”

“睡吧!时候不早了。”

张复礼看了看床上,接着便脱衣服。

“今晚对不住,遇上了好事,还没干净。”刘金莲说着,把枕头放到另一头:“伢儿都那么大了,你就睡那一头吧!”

窨子屋里闷热,睡觉时用不着盖被褥。张复礼睡在那透出了丝丝凉意的竹席上。他的颚下,是由那一头伸过来的不大不小的一双脚。他觉得不舒服,就翻了一个身,睡到了床边,与另一头睡着的妇人,避免一切躯体的接触。刘金莲也有意朝里翻了个身,还把身子往里面挪了挪,作为一种回应。一对同床异梦的男女,都在揣摸着,另一头睡着的人,正在想些什么。只是刘金莲还不曾得知,那鹦鹉洲上的芳草第里,另外一个女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了她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钰龙起身,见张复礼回家,高兴得很,“爹爹!爹爹!”叫过不停。他缠着要张复礼送他去上学,还说,印老师常常和他念叨着爹爹。张复礼也正想和印秀才去摆摆龙门阵,他就带着龙儿出了门。走到前街,张复礼老远看见一个人,正栽着脑壳朝着他走来。这人是长疤子!

“怎么?这晌有了两个钱,就认不得人了!”张复礼和长疤子打着招呼,这话里,显然还有话。

长疤子一抬头,见是张复礼,连忙点头哈腰,说:“张大哥!几时回来的?听说你在汉口发了大财,还同洋人做上了生意。你就莫讲风凉话了,小弟都已经穷粘了泥,能有什么钱?还要望靠大哥多多关照呀!”

张复礼弯下腰对钰龙说:“龙儿,爹爹跟疤叔有点事,不能送你了,你就自个儿去上学吧!跟老师讲,爹爹回来了,改日要去拜望他。”

钰龙应声,一个人拐弯进了瞿家弄子,上学去了。

“怎么?大哥回来了,你就不兴接风?!”张复礼说。

“走!上望江楼!”长疤子回答得极爽快。

早上,辣扎扎的太阳还没出来,晨风从沅水的河面,吹进望江楼上的一间小包房里,张复礼和长疤子对面而坐,堂倌上来一盘烧腊猪蹄,两个人喝着包谷烧,倒也是一桩惬意的事情。

“怎么?这些日子常来望江楼吗?”张复礼问。

长疤子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不瞒大哥,我都好久没上望江楼了,今天是给大哥接风,才破例到此一回。”

这时,堂倌又送来一盘烧腊猪耳朵。听了长疤子的话,他不禁卟哧一笑,说道:“哈!瞿少爷,你这是在盘张家少老板。这个把月来,你可是我们望江楼的常客啊!”

“多嘴!”长疤子不高兴地骂了一声。

张复礼对堂倌说:“这里没你的事情,去吧!”

那堂倌走了。长疤子对着张复礼,再一次举起了酒杯:“大哥!莫信他的,我们喝酒!”

张复礼没有喝酒,连杯子都没有端。他的两只眼睛,如同锥子一般,久久地盯在长疤子的脸上。

“大哥!你这是做哪样?”长疤子显然有点心虚。

张复礼单刀直入,向长疤子问话:“告诉我,他给了你多少钱?”

长疤子有点慌神了。他说:“大哥,你在讲哪样?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张复礼突然站起身来,走过去把包房的门掩好,压低嗓门问长疤子:“你不是在垭角洄等常德来的朋友吗?这朋友是哪个?你等到了没有?”

听到张复礼的问话,长疤子立刻便瘫软了。他一梭便梭到楼板上,跪着抱住了张复礼的大腿,苦苦哀求着:“大哥!你要救命!”

张复礼就势刷了长疤子一耳光,骂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起来!”

长疤子栽着脑壳,重新坐到了椅子上,两只眼睛眨巴着。这样的事情,张复礼又怎么会晓得?他怯生生地问道:“张大哥!你怎么晓得我去了垭角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长疤子自知大祸临头,两条裤腿筛着糠。他哭丧着脸发出哀鸣:“大哥!你已经把这事告诉刘家了啰!”

张复礼骂道:“真是蠢得跟猪一样!若是告诉了刘家,我还能在这望江楼陪你喝酒吗?”

听了张复礼的呵斥,长疤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心想,这位大哥真够义气,他把朋友看得比老丈人家还要重。他一直都在为刘家的小姐戴着绿帽子。他恨刘家,不帮刘家的忙,做点吃里扒外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张大哥!长疤子这世人生,愿意给你做牛做马!”长疤子站了起来,一口将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含着眼泪对张复礼表明心迹:“从今以后,长疤子对你若有二心,就像这杯子一样!”说着,他将那只酒杯摔得个粉碎。

张复礼显得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问道:“说!是谁让你干的?”

“张大哥!你何必硬要我指名道姓,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吗?”长疤子说着,连打几呵欠,显然是鸦片烟瘾又来了。

“什么时候上的瘾?”张复礼问。

长疤子含含糊糊回答:“嘻嘻……嘻嘻……”

“听着!”张复礼板着脸,正颜厉色地说:“莫讲现时有人供你的鸦片烟,那是长久不了的,赶快戒掉。记住,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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