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复礼回家，刘金莲没有与他同房，而是为他在书房里开了一个床铺。二十八年前，刘金莲生龙儿坐月子时，夫妻分铺，张复礼就曾在这里睡了四十个夜晚。当初在家时，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书房是张复礼最好的逃避处。在这里，他可以手捧戏文抄本，一头扎进高腔戏的世界，把所有的烦心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如今，他又回到这间书房，冷衾孤枕，度过难熬的漫漫长夜。刘金莲的安排对于张复礼来说，与其说是惩罚，倒不如说是解脱。每次回到张家窨子，他最不情愿的，就是回到那间卧房。面对着那满房的雕花家具，他不能视而不见，更不能不产生联想。如今，他终于可以免受那种无谓的折磨了。此后，他与刘金莲之间除了有名无实的夫妻名份以外，便没有更多的实质内容了。
张复礼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落觉。从回家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自己罪孽的深重。特别是母亲过世，他没能回家尽孝。“父母在，不远游”，他却是外出久久不回。他成了“生不能侍奉，死不能陪灵”的不孝之子。他觉得有许多心里话需要向母亲倾诉。当张家弄里的四更梆声，清晰地传到书房时，张复礼连灯也不点，摸着黑起了床，穿好衣服，而后便轻手轻脚下了阁楼……
张复礼踏着朦胧的月色，来到了浦阳山后的坟场。这里是镇上“西帮”的阴地。一座座坟丘，一块块墓碑，散落在山中的一片洼地里。进入坟山的张复礼，趁月色辨别着方位，终于在众多的坟丘中，找到了父亲的坟冢。十一年前，故去的父亲就安歇在这里。母亲过世他没能前来相送，只听说母亲是陪伴着父亲长眠。眼前两座长满青草的坟冢并排而立，如同一双阴冥之中的眼睛，洞悉着眼前这阳世的张家子孙。张复礼站在青石板铺砌的拜台前，羞愧地低下了头。他背皮发麻了，眼眶湿润了，双脚也不住地发起抖来。他先是在父亲坟前行过跪拜礼，继而又扑向了母亲的坟前。他禁不住高声地哭喊了起来：“娘！不孝的孩儿请罪来了。您听见了吗？”
山风掠过坟场。风声里，猫头鹰凄厉的嗥叫声，酷似伢儿的啼哭。
张复礼这次回到浦阳镇，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家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在偌大的窨子屋里，他没得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他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这里。这里长眠着他的母亲──他从小就最依恋，最信赖的亲人。在这里，他可以面对阴冥中的母亲，宣泄苦衷，忏悔过失，求得心灵的片刻安宁。
“娘！孩儿的日子过得好苦好惨哪！孩儿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不争气。是孩儿自作孽，做出了不该做的事，种下了不该种的树，结出了不该结的果。孩儿对您扯了个弥天大谎，明明没见到的东西，硬说是见到了。自欺欺人，到头来自作自受。孩儿孽债一世还不完，麻纱一世也扯不清呀！”说着，张复礼忘情地在坟前磕起头来，青石岩板上，发出了“咚咚”的响声。
“娘！孩儿给你磕头，孩儿替玉麒、玉麟给你磕头了。他们才是您嫡亲的孙儿。孩儿就是为了他们，才久久不回，没来您老人家跟前尽孝的呀！”
山风渐渐停歇，猫头鹰的嗥叫却仍然在持续。张复礼不住地磕着头，冰冷的青石岩板上，留下了隐约可见的殷红血迹。突然，他感到身后有人在同他一起磕头，并发出低声的啜泣，回头一看，竟是他的女儿玉凤。
“凤儿，你怎么也来了？”
“凤儿也是一夜没睡着，见您起身出门，便跟着您到这里来了。”
张复礼回转身子，一把抱着玉凤。大叫一声“凤儿！”泪如泉涌。玉凤依偎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抚摸着玉凤的头发，好久都说不出话来。眼下，偌大的张家窨子里，与自己存在着血缘关系的，除这女伢儿以外，就再也没得其他任何人了。更为可悲的是，此番回到浦阳镇，是要把这唯一与张家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伢儿，从本属于她的家中带走。
“爹！凤儿没想到您会回来。”张玉凤对父亲说。她的眼里的落着泪。
“哈妹崽，怎么没想到，爹爹惦着凤儿，就不能回来看看吗？”张复礼说着，拍了拍女儿的背脊。
“您刚才跟奶奶说的话，刮着风，凤儿听不明白。”张玉凤眨巴着眼睛说。
“大人在说话，伢儿还是不听的好。”张复礼说。
张玉凤说：“我只听见了您怎么跟奶奶说，这些年您过得苦。您怎么会过得苦呢？您在镇江不是和三娘过得很舒心吗？”
“天天想着凤儿，可又见不着，能过得舒心吗？”
“那您怎么那么多年不回汉口看凤儿呢？”
“……”
“是三娘不让您回汉口，是吗？”
张复礼没有回答女儿，只是把女儿抱得更紧了。他再一次伤心地哭了，满怀歉疚地对女儿说：“凤儿，是爹爹对不住你……”
夜空中，涌动的云层遮住了冷清的月亮。夜幕笼罩下的坟山晦暗而阴森。猫头鹰凄厉的嗥叫，再一次从远处传来，如同这片坟山中的亡魂在另一个世界的凄惶呐喊。张家的父女相拥着，面对坟冢，落坐在铺砌着青石岩板的地上，没有惶恐，没有惊悚，只有对先人的无限哀思……
“奶奶！”玉凤没等父亲说话，先开了声。她说：“我是您的孙女凤儿。我的娘在生时，常常念叨着您。她几次起意，要回到浦阳镇来侍奉您老人家。无奈她身不由己，总是扯不脱脚，抽不开身。那年听说您过世，她大哭了一场，恨自己无缘，没能尽到做媳妇的孝心……后来，我苦命的娘也跟着您走了。奶奶，请您不要怪罪我的娘，她是一个好人，一个有孝心的好人。只是八字生得苦，没得尽孝的机会。今夜，凤儿跟随着爹爹来到这坟前，替娘给您老人家陪罪，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张复礼簌簌地落着泪。女儿的头额磕在岩板上，如同叩击在他的心头。是自己过错，酿成了亲人那么多的不幸，罪孽何其深重！他一步上前，将女儿从岩板地上搀扶起来。
“伢儿，难得你的这份孝心。在阴冥之中的爷爷奶奶是会保佑你的。”张复礼动情地说。
这时，玉凤想到了自己婚事，决定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对父亲进行试探。
“爹！”
“做哪样？”
“女儿还有一件事情，想告诉奶奶。”
“你说吧！奶奶跟前是什么话都可以讲的。”
“爹，那我就讲了呀！”玉凤说：“奶奶，凤儿还有件事情，要向您老人家禀报。凤儿喜欢上了一个男伢儿──”
张复礼没想到，此时此刻，玉凤会对阴冥中的奶奶，作如此这般的禀报，便连忙开声制止：“凤儿，不能在奶奶跟前胡说八道！”
父亲的一句“胡说八道”，让玉凤的心凉了半截。倔犟的女伢儿没有就此罢休，而是据理力争：“凤儿说的是实话，不是胡说八道。”
“你跟奶奶说这件事情，她老人家会不高兴的。”
“不！奶奶若是晓得了这件事情，一定会很高兴。”女儿抓住父亲的话把，诉说着似乎是无可辩驳的理由：“我喜欢的那个伢儿，奶奶在世的时候就非常喜欢他，看重他。”
“凤儿，你怎么越讲越离谱了？！”父亲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不！我说的都是实话，一点也不离谱。奶奶若是不喜欢他，看重他，怎么会让钰龙哥哥同他打同年？！”女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事情挑明了。
女儿的话，让张复礼无言以对。他连忙起身说：“走吧！我们回家。你讲的这些话奶奶是听不见的。”
玉凤立刻接了腔：“我不信。爹爹不也对奶奶讲了许多的话吗？若是奶奶真的听不见，爹爹又何必深更半夜跑到这里，对奶奶讲了那么多的话呢？”
“走，我们回家。”张复礼说着，抽脚就离开了坟场。
玉凤没有跟着父亲走，而是“扑通”一声，再一次跪在了奶奶的坟前。张复礼见这般情景，只得回转身子，站到了玉凤的身后。
“凤儿晓得，爹爹这次回浦阳就是为的凤儿。”女儿的话，像是对奶奶说，又像是对爹爹说。
“既然晓得爹是为凤儿回家，就要听爹的话。只有这样，阴冥中的奶奶才高兴。”父亲说。
“还是让凤儿跟奶奶说她老人家高兴的事情吧！”聪明的女儿，做出一副顺从父亲的样子，对那边世界的奶奶说：“奶奶！凤儿是爹爹的乖乖女，爹爹喜欢的人，凤儿就喜欢。”
张复礼忍不住接了腔：“爹爹喜欢谁，你怎么晓得。”
“女儿怎么不晓得？！你喜欢火儿，这屋里的人个个都晓得。”玉凤说。
“爹爹喜欢火儿，难道女儿就要嫁给他？！”父亲问。
“那怎么又不能？”女儿反问。
“不能就是不能！这是没得哪样道理讲的。”父亲回答得斩钉截铁。
“真奇怪，爹爹怎么成了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了！爹爹不讲道理，奶奶是讲道理的，那就容凤儿跟奶奶讲吧！奶奶！”玉凤叫了一声，跪在岩板上的双膝，向着奶奶的坟冢往前挪了挪，再一次伏下身子，磕起了头来。
张复礼呆若木鸡地站在女儿身后。他束手无策了。执拗的女儿，怎么就偏生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也不能爱的人。阻止女儿最有效的办法，莫过是说出事情的真象。女儿一旦得知实情，就一定会打消这个不该有的念头。而他却不能这样做。如果那样，他将成为一个永远抬不起头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