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焖子鸡。”张钰龙不假思索地回答。
“黄焖子鸡？！”钰龙说的这道菜，立刻钩起了刘金莲的回忆。
钰龙告诉母亲：“同年娘的黄焖子鸡做得真好吃。火儿说，这道菜是他娘的拿手，整个铁门槛，就她一个人会做，也不晓得是从哪里学来的。”
“整个铁门槛，就她一个人会做……”刘金莲喃喃地自言自语。她想了想，而后问道：“火儿这次‘抛牌过印’，一定来了好多的亲戚吧！”
张钰龙说：“是来了好多。他的姑爷来了，外公、舅爷也来了。”
“他外公是哪里的？姓哪样？”
“是盘瓠崖的，好像是姓廖。”
“盘瓠崖的……姓廖……”刘金莲再一次喃喃自语，继而问道：“火儿的娘叫哪样名？”
张钰龙说：“听旁人叫她做阿春。”
刘金莲已经明白了一切，她不再往下问了。张钰龙却是意犹未尽，滔滔不绝说起在铁门槛的见闻：“早些年，火儿屋里过得不顺畅，住的是一个窝棚。为了得个好运程，浦阳镇上唱目连大戏时，他爹爹抢了一把钢叉回去，早晚供奉。如今那把钢叉还放在他家那个破窝棚里……”
儿子的诉说令刘金莲震惊、错愕。黄焖子鸡，盘瓠崖，姓廖，阿春，窝棚里的钢叉……世上的事情，实在是太奇巧了。铁门槛那位“吊羊”的强盗婆，居然是当年张家窨子从盘瓠崖雇来的女佣，被张复礼搞大了肚子的苗女。她并没把肚子里的孽障打掉，而是生了下来了。这伢儿便是和自己的儿子打“老庚”的火儿。刘金莲简直不敢相信，而事实却是这样千真万确……
张钰龙又说话了：“娘！你千万不要以为火儿的爹娘就是‘吊羊’的强盗。火儿一家是铁门槛上最清白的人家。你被“吊羊”遭难的那一次，真正的强盗叫做石老雄！”
“石老雄？！”
张钰龙说：“是的。就是他！这石老雄是火儿的干爹，铁门槛上一呼百诺的脚色。我和火儿还特意去他屋里拜访。那石老雄对我说，要是这铁门槛的人有哪样对不住我的地方，要请我多多担待。他说的是哪样，已经摆得明明白白了。”
“你没有把事情挑明？！”
“当然不能挑明。”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久，不提也罢……”
刘金莲嘴上说不提，而心里却是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情。龙儿并不明白，那石老雄的好话，是替火儿的爹娘说的。怪就怪在那阿春既然进了强盗窝，当了强盗婆，而且把仇人弄到了手里，她就该抓住这个机会，报仇雪恨，让仇人受尽皮肉之苦，再毫不留情地敲诈仇人一笔钱财。事实却偏生不是这样。她用好吃好喝款待“羊婆”，还特意做了一道黄焖子鸡。她口口声声说要朝着银子看，还开了个一百两银子的价，结果却是一文钱不要，就把“羊婆”放了。那婆娘这样做，究竟为的是哪样？是记着那负义冤家的旧情？！说不过去；是可怜一个妇道人家的遭孽？！不致如此。刘金莲真想再上一趟铁门槛，当着那婆娘的面问个究竟。更叫刘金莲放心不下的，就是火儿的出现。这些年来，火儿跟着师父龙法胜，成了张家窨子的常客。而这里的人，除了张复礼以外，谁也不晓得这伢儿与张家的渊源。伢儿对自己的身世，更是全然不知。她清楚地记得，八年前的元宵之夜，火儿跳花灯，进到这窨子屋里，亲自给他舀甜酒糍粑的人，便是张复礼。莫非在那时候，张复礼就晓得这伢儿是他的骨血？！这些年来，由于火儿聪明，灵泛，懂礼，张家人都出奇地喜欢他，甚至不顾门第的悬殊，还让他和龙儿认了“老庚”。真不敢想象，老太太若是得知这伢儿原本就是张家的骨血，她又将会怎样？刘金莲思前想后，心事重重。她只要一闭上眼，火儿的形象便立刻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不想不像，越想越像。刘金莲急切地想再一次见到火儿。
然而，不管刘金莲想不想见火儿，火儿还是来到了她的面前。十月初六，兰花和旺儿圆房的前两天，火儿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动身去龙家垴，帮师父家办喜事。中午时分，他到了浦阳镇，觉得肚子有点饿。本想到小摊子上吃一碗米粉，而后再赶路，没想到遇着了张钰龙。张钰龙非让他到家里吃过饭再走。盛情难却，火儿来到了张家窨子。懂礼貌的火儿，先到上房向老太太请安，而后在客堂里见到了刘金莲。
“少奶奶！同年娘！”火儿恭恭敬敬在刘金莲的面前鞠了一躬。
刘金莲两眼直直地看着火儿，竟然忘记了应声。
张钰龙说：“娘！火儿叫你哩！”
刘金莲这才猛醒过来，连忙应声：“呵──呵──”
这时，钰龙新婚的妻子蕙儿也来到了客厅。大方地叫了一声：“火儿哥！”
火儿说：“弟妹，火儿来给你添麻烦了。”
蕙儿说：“哪里的话。这次钰龙去到府上，倒是给同年娘添了好多的麻烦。回来以后，他还老在念叨，同年娘的黄焖子鸡做得如何如何好。”
“山里人做不出哪样好菜，让弟妹见笑了。”火儿说。
钰龙对蕙儿说：“火儿哥吃过饭还要赶着去龙家垴，你去伙房看看，那里的饭做好了没有？”
这时，刘金莲再一次仔仔细细把火儿看了个真着。这伢儿的相貌、个头、音容笑貌，乃至举手投足，简直就是那冤家脱的壳。再往深里看，那就更教人惊心动魄了：这屋里那位过世老太爷的影子，竟隐约地出现在这伢儿的眉宇间；这屋里在世的老太太的神态，仿佛也溶入了这伢儿的举止。张家窨子里的一切，似乎全都聚集在了这伢儿的一身。刘金莲的方寸乱了，内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惊慌与恐惧。她担心火儿的真实身份一旦暴露，当年那些陈年老账又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儿子在张家窨子的地位便会产生动摇，多年来平静的生活便因此而随之打破。然而，刘金莲毕竟是一个经历过风浪的女人，她在刹那间的惊恐之后，便立刻对自己的状态作出了调整。她意识到若再在这里持续下去，说不定会说出哪样失态的话，做出哪样失态的事来。她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龙儿，好生招扶火儿吃饭。”刘金莲说着，便转身去了后堂。
就在火儿离开张家窨子，动身去龙家垴不久，刘金莲对儿子和儿媳交待：“这些年来，火儿跟随着师父，成了我们家的常客，老太太也非常喜欢火儿，还让他跟龙儿认了‘老庚’。这次龙儿去了铁门槛以后，我倒是想到了不少的事。我们两家毕竟身份不同。铁门槛是强盗窝子，是非之地，是旁人躲都躲不及的地方，我们没有必要往那里去贴。从今以后，龙儿还是少搭惹他为好。”
“婆婆说得有道理，钰龙一定要多多注意，省得招惹麻烦。”乖巧的蕙儿说。
张钰龙点着头，做出个牢记母亲教诲的样子。可他的心里并不同意母亲的看法。火儿虽然家境清寒，又是生在强盗窝子里，可他聪明，大度，超凡脱俗。火儿的许多地方，常常令他自愧弗如。他真不明白，与这样一个同龄伙伴交往，母亲怎么还会有这多的顾虑呢？
离开张家窨子，火儿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龙家垴走去。火儿极不愿意在这时候去到那里，出现在兰花姐的面前。可母亲非让他这时候走一趟不可。在表伯屋里学巫，一去就是八年多。如今，又是表伯又是师父的屋里办喜事，不去帮忙，怎么对得住人！在母亲的催促下，火儿上了路。火儿的两只脚上，就像是绑了千斤重的沙袋，怎么也挪不开步子。他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绣花荷包。他害怕见到兰花姐，真不晓得该对她说些什么。他害怕见到旺儿。旺儿一定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在他的面前趾高气扬。这一切他都必须去面对。
龙家垴火儿师父的家里，师父去到蜡树湾为一个伢儿烧胎，师娘带着旺儿上了米家滩，屋里就只有兰花一个人。她洗了一大脚盆衣裳，用米汤水浆过之后，正在门前坪场架起的竹篙上晾晒。自从火儿回到了铁门槛，兰花就每日里闷恹恹，愁唏唏。白天，她面对旺儿龇着牙齿的笑，心里刀割一样难受；夜晚，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与火儿的朝夕相处，不断纤的泪水便打湿了枕头。她本想大吵大闹一场，甚至还想过以死相拼，可她觉得父亲太遭孽了。让父亲伤心悲泪，她感到不安。她也曾想过逃婚，邀起火儿，远走天涯。她晓得火儿决不会同意，何况她也舍不得离开疼她爱她的父亲。她真不明白，父亲这样有本事的男人，为哪样偏生斗不过妇人的胡搅蛮缠呢？她只能嗟叹自己的命苦，叹嗟自己与火儿的无缘。她感叹自己再也不能兑现对火儿的许诺了。她在想，早知如此，何不早早把一切都给了火儿，也落得个心安理得。她抖伸了一件衣服，却迟迟不往竹篙上晾晒。突然，她发现屋对门远处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个人影。他栽着脑壳，一步一挪。天哪！那不是火儿么？老天爷啊！你真有眼。她顾不得衣裳还没有晾晒完毕，便急匆匆地上到了吊脚楼上……
火儿经受着老牛挨刀般的痛苦，终于来到了龙家门前的禾场。他感到奇怪，这个面临着大喜的人家，屋里怎么会空无一人。忽然，他听见吊脚楼上传来了兰花的声音：“火儿，快上楼，快来！”
怎么？这屋里就她一个人，其他的人呢？她叫我到楼上去做哪样？火儿的心里有点儿迟疑，双脚却不自主地蹬上了木板楼梯。
“快来，快点！”楼上的兰花再一次发出了催促，颤抖的声音里饱含着娇嗔。
火儿登上了楼梯，一眼就看见了小房半掩的房门。他神情木然地朝着那小房走去。他不知见到的是怎样的一个兰花，一颗难以控制的心，紧张得似乎要蹦跳出喉咙眼。这种紧张，年轻的巫师从来也没有经历过：比上刀梯紧张十倍；比踩火犁紧张百倍；比滚剌丛紧张千倍……
火儿终于来到了小房的门边，听到了房里低声的啜泣声。他在房门口停止了脚步，虽说是脑子一片空白，却仍然在搜索枯肠，试图寻找一两句最恰当的话，来劝慰小表姐。他恨自己的笨拙，连这样的话也想不出来。他真是有点儿不敢见兰花，却又必须去见。他栽着脑壳，鼓起勇气，在小房内仍然没有停歇的啜泣声中，提脚迈过了门槛。
“你总算来了……”兰花唏嘘中的话语，充满着怨艾，甚至带着一丝责备。
火儿缓缓地抬起了头，眼前的景象惊得他目瞪口呆。说话的兰花竟是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地半躺在垫着印花布的床上。火儿在睨过一眼之后，立刻把脑壳扭转到了一边。置身于这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境，年轻的巫师心儿“砰砰”地跳着，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火儿，我是你的人。我讲话是算数的。现在我就给你，全都给你。”兰花在抽泣的间隙里，把这些话说得清清楚楚，生怕火儿听不明白。
“兰花姐──”火儿憋足劲，轻轻叫了一声。他也哭了，仍然栽着脑壳。
“火儿，你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嫌弃我……”兰花觉得受到了冷遇，莫名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混沌中的火儿，这时已经彻底清醒。即将圆房的小表姐，以非凡的勇气作出这样的决定，令火儿感到惊讶，更心存感激。这时，他缓慢地回过了头。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赤身露体的女子，一朵春光里绽开的兰花。往常，面对着小表姐被薄薄衣衫裹着的凸凸凹凹时，他总是充满着好奇，充满着暇想。如今，这一切都向他作了最彻底的袒露。火儿不自主的一步上前，要把这一切看个仔仔细细。是师父经年累月带回来的神仙供品，给了她足够的营养，使得她躯体的每一处都显得兰花般的光洁与和谐。一阵淡淡的清香飘散在小房，原来是出自那幽深的兰谷。当火儿跃跃欲试时，兰花的一双小手，突然本能地抓住了火儿的一双大手，分别按在自己那最富有弹性的前胸两个最柔软，最敏感的部位，搓揉着……
“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提前进入状态的兰花，在喃喃细语中迫不及待地为火儿解着衣扣。
几欲晕眩的火儿，手足无措，任听小表姐的摆布。突然，他意识到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情，也跟着自己动起手来，先是卸下那只绣有“喜鹊衔梅”的荷包，直到把裹在身上的所有障碍彻底清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