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听见没,有人担心是幸福的。阿敢一脸羡慕。二龙听了心里一热,从出生到现在,他只是感觉到除了威约翰牧师关心自己以外,再没有别人,但威约翰牧师事多,有时候也会把他忘了,现在却有了阿秀的关心,想来是很幸福的。于是假装问道,我真让人担心吗?我又不是小孩子。
阿秀不回答二龙的话,干脆问起敢叔来,敢叔你有没有人担心啊?敢叔摇头道,我从小漂泊在外,无牵无挂,倒想有个人担心自己。我想每个人都有担心的人吧,只是担心我的人我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这个人是我娘。还有一个担心我的人,后来……阿秀来了兴趣问道,这话怎么说?后来怎么了?
她是我师傅的女儿,我们从小在一起,可惜后来她死在了土匪的手里,唉,怪我没能保护好她,她就这么一直活在我的心里……阿敢的声音越来越小,二龙听见了他重重的叹息声,难怪敢叔一直一个人独来独往,原来也有这样的悲情故事。
从东楼出来,二龙和阿秀俩人慢慢地走,没有说话。夜静得有些寂寞,有些忧伤,阿秀在想敢叔的话,有了自己最想担心的人,是幸福的。二龙停下脚步回过头对阿秀说,麻烦你好好照顾敢叔。阿秀说,会的,太太让他住在东楼养伤,还请了医生上门,现在敢叔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二龙说,为了抗日,他要忍住思念,他也是个苦命的人。他告诉过我,他母亲一直在找他,他也一直在找他母亲。阿秀这时脑子里马上闪现出上次在街头遇上的那个阿婆,也是在找儿子。阿秀随口说了句,我以前见过一个阿婆,她每天托人给儿子写信,她儿子九岁时就离开家,跟人学武,后来就没了音信。
二龙怔了一下,问,是吗,阿敢也是九岁时离家的,会不会是他母亲?阿秀道,是啊,那个女人也是永春人,很有可能。我跟敢叔提过。二龙道,是吗,如果是他母亲,那现在在哪里呢?阿秀道,也许还在寻找她儿子吧。但愿他们母子俩早些团聚。
走过主楼时,阿秀听见了维娜的琴声,是肖邦的《夜曲》,在这夜深人静之际听这支曲子更有感觉,二龙感叹道,在这种时候,谁还有这份雅兴,真是难得啊。阿秀清楚,岛上的琴声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停止的,何况是维娜。她说,来到龙家,我每天都能听到琴声,想想真是幸福。在二龙眼里,维娜和阿秀不像是主人和用人,而更像亲姐妹。阿秀想想在龙家的日子,不由得感叹起来,我和维娜天生就像是一对姐妹,在龙家,我跟她学会了很多东西。二龙来了兴趣,想听阿秀接着说下去。阿秀也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二龙,她喃喃道,我其实是一个孤儿,后来卖给人家当脾女,在领事馆洗衣,给洋人家看小孩,要不是被中国脾女救拔团救助,要不是遇上太太,也许我活不到今天。
二龙从阿秀的故事里回过神之后,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慨,不由得也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我从小在教堂长大,我不晓得自己的父母是谁,我只认我的养父威约翰牧师,因为从小到大,只有他在关心我。不过,也许现在,多了一个人。阿秀意识到二龙说的多了一个人应该是说自己吧,心里暖暖的,不过她也对二龙的境况感到意外,对于二龙的一切,她知道得太少,也不便多问。眼前,她想了解清楚,于是她说,你在教堂长大?你是说威约翰牧师?
二龙点头道,他对我很好,不过,我前几年就离开了鼓浪屿。
是到你的亲生父母那里去了吗?阿秀不敢问下去。
二龙坐在了龙眼树下,喃喃道,威约翰牧师从不告诉我我的父母是谁。
那你的父母在哪里,你没有去找过他们吗?阿秀也坐下来,小心地问,她也害怕触及二龙的伤心处。
二龙低下头没有说话。风一丝一丝绕过来,像线一般织起了二龙和阿秀心里的网。阿秀心想不便多问,便换了话题说,我在威约翰家带过小孩,这么说,我们很早就见过?二龙想了想说,你带过我弟弟迈克?阿秀道,是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他用英文说要吃香蕉,我听不懂,你刚好回来帮他拿了香蕉,是不是?
哦,对对,原来是你?二龙眼里闪动一丝欣喜,他想阿秀不说,真是不太记得了。
阿秀想,你当然不记得了,哪会在意一个用人,何况那是小时候的事。阿秀继续在想,那次在船上莫非也是二龙,她后来晓得当时那位外国人是威约翰牧师。于是欣然地说,还有一次,应该是在船上吧?是不是你和威约翰牧师?
船上?威约翰牧师?二龙扭过头问。
阿秀激动地说,那天我从主人家逃出来,在舶板船上,我的头巾掉到海里了,记得一位洋人和一位中国男孩帮我把头巾从海里捡了起来,威约翰牧师身边的男孩子是你吗?
二龙想了想,终于点点头。但却诚实地说,不记得了,如果是威约翰牧师,站在他身边的一定是我吧,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肯定变了的。阿秀回道,心里想这真是奇迹。俩人一时沉默不语,好半天,才你一句我一句地又聊起来。
都十年了吧。
认不出来是正常的。
可我还是认出来了。
你变化并不大。
这么说,我们之前遇见过三次?还有一次在长汀。
阿秀这时情不自禁地小声道,上帝与我们同在,在天的父,会给我们百倍的赏报。二龙好像有同感,他明白阿秀应该也是基督徒,不由得想起了《圣经》里的话:你若爱他,就多聆听。你若爱他,就不要保留。
当他们上了陪楼后,夜已经很深了,二龙还在说,现在的时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厦门沦陷,鼓浪屿封锁,哪里也走不了,日本人现在很嚣张啊。
阿秀背对着二龙,许久不说话,二龙上前问她在想什么,阿秀喃喃道,其实,我也想过跟你一起去打日本鬼子。二龙明白阿秀的意思,但他不敢接受,便说,我们随时都有危险,你不可以的。
在一起,也许什么都不会害怕。阿秀也只是这么弱弱地想着,如果离开龙家,她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马上她便意识到说错了话,改口道,我不会连累你的,放心,待在龙家,我哪里也不会去。二龙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对阿秀的期许和对自己身世的迷惑同时纠缠着他。死一般的沉默,就连天上星星眨眼的声音都能听见。
沉默良久,突然一架飞机从空中袭来,吓人的轰炸声惊破寂静的夜,二龙抬起头,猛地拉起阿秀的手,将她拖到了桌子下面。
阿秀吓得气都不敢出,俩人蜷曲着身子,紧张地盯着上面看,阿秀在想, 日本人又来轰炸了,什么时候才是头。虽然害怕,但有二龙在身边,似乎心里安稳了许多。轰炸声响了一阵之后停息了,不一会儿,夜又是死一样静,二龙和阿秀从桌子下面出来,二龙问了句,没吓到你吧。阿秀摇头,默默地坐着,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夜里,阿秀有些困了,二龙却不想睡,站在阳台上吹口琴。听见隐隐的琴声,阿秀没了睡意,悄悄地走到二龙身后。二龙猛地回头,看着夜色中的阿秀那张朦胧的脸,他欣慰道,想听口琴还是听我讲故事?阿秀微微一笑说,都想。二龙看了看没有星星的夜空说,那就讲故事吧。
阿秀当然是求之不得,便点头说好。俩人坐在阳台的护栏边,二龙慢慢侃了起来,福建建宁县有一个“神被”的故事很感人,那是1932年初冬的一天,朱德和周恩来同志率领红军到建宁,住在溪口村的一个贫农家里。晚上,朱军长看见房东黄老大娘一家五口人挤在一张没有被子的竹床上合盖一件破棕衣,忙叫警卫员拿来他的军棉被,盖在了黄大娘一家人的身上。第二一早,大娘家很感动地把被子珍藏起来。转眼啊,就到寒冬腊月,黄大娘的孙子突然病了,她忙把这条军棉被给孙子盖上,孙子出了一身汗,第二天就好了。黄大娘逢人便说是被子医好了孙子的病。乡亲们知道后都向黄大娘借被子,有病的人一盖就好了。
阿秀感叹说,好神奇啊,真是一条神被。
二龙道,神奇的还在后头,看盖在谁的身上。他们村里有一个伪保长的儿子得了重病,四处求医无效,听说黄大娘有神被,就带人在黄大娘家搜查,结果在房后的山洞里搜到了被子,但他儿子盖上后,却死在被窝里了,伪保长气得直叫,说是黄大娘的被子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便叫来狗腿子把神被铺在地上,将黄大娘捆紧放在被子上,四周堆放柴火,狗腿子们点了火,被子燃了起来。
阿秀紧张地问,黄大娘烧死了?
二龙接着说,突然来了一阵龙卷风,被子“呼”的一声托着黄大娘飘啊飘,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阿秀侧脸看着二龙,又问,后来呢?
二龙眼睛看着前方,说,伪保长看着神被载着黄大娘飞走了,吓得要死,不久患了癫痈病死了。
阿秀忙点头道,这叫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那黄大娘一定还活着吧?
二龙转过头对阿秀说,怎么样,你也讲一个?
我?阿秀怀疑自己,摇着头。
走吧,进屋去。二龙这时拉了阿秀的手。阿秀进了房间之后,二龙站在门口迟疑了下,便对她挥了挥手说,休息吧,都快天亮了。阿秀目送二龙离开,轻声说了句,你也是,好好睡一觉。
阿秀伏在桌边睡着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二龙给她披了一件衣服,说担心着凉。二龙也在梦里梦见了自己和阿秀在海边散步,阿秀说,这里风大,我们走吧。二龙忧郁道,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安全地。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阿秀不见了,不一会儿,就见她端来了一碗青菜汤。
第二天下午,二龙在楼上听见了钢琴声,不由得朝琴声望去,他从维娜的房间窗口看见了阿秀在弹琴唱歌。她也会弹琴,这让二龙感到一阵惊喜。
琴声停了之后,阿秀上楼来了,见二龙手里拿着一本书。阿秀便问,什么书啊,能借我看看吗?二龙笑道,当然可以啊。阿秀的眼里充满了羡慕,你读了那么多书,我才认得几个字。二龙却不这么看,他说,你心灵手巧,还会唱歌弹琴。
阿秀立马抬起头,羞涩地一笑,你听见了?我是才学的,弹不好。
二龙道,不仅听见了,还记到心里了。阿秀忙问,你记得什么?是不是《望春风》?二龙笑笑,从口袋里掏出口琴来,慢慢地放到嘴边,轻轻地吹响,这调这曲不正是《望春风》吗?阿秀惊讶地张大嘴,你也会这首歌啊。
要我唱给你听吗?二龙放下口琴说。
好啊,真的,那你得教教我,教我吹口琴吧。阿秀的激动全写在脸上了。
二龙这时把口琴放在阿秀手里,阿秀道,我不会啊。二龙说,送你,这个简单,钢琴你都会, 口琴就太简单了,不学都会。
阿秀看着口琴,放在了嘴边,却吹不成调子,二龙笑了下说,我还是教你吧,看我的。阿秀看着他做示范,心想他怎么那样聪明, 自己却这样笨。听着听着,阿秀有些走神了,突然想起那条还没织完的围巾,于是便跑到房间把围巾拿了出来,用双手托在二龙面前说,试下吧。
二龙惊喜地问,给我织的?
阿秀点头,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二龙顺手拿起围巾戴在脖子上,怎么样,好看吧?
阿秀笑说,等下,还没织完哩。
二龙不想把围巾取下来,说,早些织完,我要天天戴上它。
阿秀笑了,只能冬天戴,不然会热死的。
二龙脸上浮起欣慰,开起了玩笑说,不是热死,是幸福死。
接下来几天,阿秀像变了个人似的,做事、休息时二龙的笑脸总晃在眼前,跟维娜在一起时,也忍不住将二龙的身世说给了她听,维娜不相信地说,二龙是在教堂长大的?真没想到。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小时候来我们家玩过的那个小男孩,记得是从教堂里带出来的。长成大人了,都没认出来。如果是他,他以前好像还有一个名字。阿秀问,什么名字?维娜想了想说,记得威约翰牧师叫他什么来着,威尔。对,威尔。
威尔,那他的中国父母是谁呢?维娜摇头,又去问安韵珍。安韵珍当然记得二龙,记得威尔。威尔是威约翰牧师给他取的外国名,当作小名用,二龙上了大学后,基本上不用威尔这名了。维娜又问,二龙到底姓什么?安韵珍在心里说,当然姓龙,是龙家的人。但是安韵珍什么也没说。
维娜似乎看出了阿秀的心思,这天上午阿秀在主楼前扶丽抗丽战学走路,不知为何丽抗摔倒在地阿秀也不知道,竟然在发呆地想着什么。丽抗哭起来,正在晒衣服的维娜跑过来哄了孩子半天,阿秀忙说自己不小心,维娜见她脸红了大片,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说,没事的,小孩子不摔跤不会长大。哦,对了,二龙出去了吗?阿秀回过神忙答道,是啊。维娜又说,我看你跟他很聊得来。阿秀红着脸点头,维娜似乎看出了她的秘密。
阿秀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起身去看,只见来了两个日本兵,他们拿着枪进来,维娜紧张地搂住两个孩子慌乱地说,怎么办啊?阿秀上前想拦住日本兵,却没想到日本兵进来后立即逗乐地把钢盔戴在丽战的头上,结果钢盔太重,把丽战给压趴在地上了,那年轻的日本兵哈哈大笑起来。维娜这才松了口气,阿秀慌忙把丽抗抱在怀里。维娜也把丽战拉到身边。 日本兵笑了一阵说,他们是小小小小的学生,我是大大大大的学生。维娜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大学生被征来当兵的。
这时只见另一个日本兵说,你们的房子大大大大,我们来看看。接下来他们在楼前楼后转了一圈便走了,维娜松了口气说,是两个学生兵,跟孩子一样。阿秀拍拍胸说,吓死人了。
日本兵刚走,二龙便下楼来了,阿秀拦住他说,好险, 日本人刚离开,你要干什么去?维娜看见阿秀着急的样子,忙带着孩子要走开。二龙上前一步问,刚才没吓着孩子吧?维娜摇头说没有。二龙正要出门,阿秀又拉住了他,不要出门啊。 日本人说来就来了。维娜看着二龙脸上焦急的表情,不知说什么好,直到看见他和阿秀走进陪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