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38年的中秋节,尽管形势严峻,但凤海堂似乎仍然是平静的港湾。老太爷收到儿子龙博山寄来的侨汇后,心里一直惦记着中秋节的事。中秋节还没到,便对老太太说,博山早寄来了钱,今年中秋怎么过为好?
老太太担心地说,怎么过得问韵珍和周管家。
对于日本人,安韵珍憎恨却并不惧怕,她是一个遇事镇定的女人。她安抚二老说,外面虽然形势紧,我们家过节还得照常过,博饼照样博,把亲戚都请来,还是像往年一样过得热热闹闹的。我都让周管家安排好了。
老太爷叹着气道,恐怕今年请不来了,厦门沦陷,鼓浪屿难民又多。
老太太说,就家里的人,也有一两桌吧,博绵、博传两家子都能来。
过了几天,龙家两桌人吃完午饭之后,安韵珍让阿秀收拾好餐桌上的碗筷,把博饼的奖品拿出来。阿秀和地瓜在分那些大大小小的饼,饼就是奖品。
没开始前,安韵珍在心里对龙博山默念着:让我送上香甜的月饼,连同一颗祝福的心,成为第一个祝愿你的人!愿你的生活就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圆满满,明明亮亮。
厦门的中秋节比春节都要热闹得多,因为有一个全民皆乐人人参与的传统习俗―博饼。博饼的好玩在于,快乐来得快,传播广,又具公平性,大家在一起不分老少,不分男女,不分身份,不分贵贱,一视同仁,命运全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博饼无疑也是鼓浪屿文化品性的一个经典体现。鼓浪屿开放、中和、唯美、仁爱的文化品性,也充体现在博饼上了。按照鼓浪屿传统的博饼规则,状元饼是要请大家分食共享的,因而“博饼”这一民俗游戏,体现了郑成功“有福同享,惠及众生”的仁义大爱。
对于博饼习俗的由来,阿秀听老太太提起过。博饼就是在一个碗里扔般子,分状元、对堂、三红、四进、二举、一秀几个等级,一般是奖品。这里面有一个民间传说―郑成功“战场稿兵”。说是三百多年前,郑成功以厦门为根据地,驱逐荷夷收复台湾。到中秋节前后,士兵们倍思亲人。郑成功的部将洪旭为了宽慰士兵思乡之情,经过一番筹谋,巧设“中秋会饼”,让士兵们一边赏月,一边“博状元饼”。郑成功收复台湾之后,“博饼”活动便在厦门和台湾流传开来,成为福建闽南一带独具特色的民间习俗。
刚博了几轮,阿秀耳尖,听到楼下有人在急促地敲门,便飞快地往楼下奔。而这时,维娜在叫她,阿秀啊,轮到你博了,瞧我这手气多好,开局就是三红哩,快来啊。
阿秀一边应着一边开门,突然,二龙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脸上全是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日本鬼子在我身后,我在你家躲一躲。
阿秀惊慌地说,啊,什么?快,进屋来。阿秀把铁门猛地拉开了,让二龙进了门。可这时,偏偏地瓜也跑下了楼,他盯着二龙看,歪着脑袋问,呵,又来了,我们家真是避难所了。
阿秀咬紧牙说,快来帮忙啊。地瓜一动不动地回道,我能帮什么忙啊,我又没有力气,阿敢不在家,这时候他怎么能请假走呢。二龙清楚,阿敢这晚跟他一起,为保护自己,阿敢引开了日本鬼子,才让自己脱身跑到鼓浪屿来的。
这时花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对着门口有意无意地叫了几声,阿秀慌了,抱住花花的头,说,花花啊,听话,别叫。
阿秀对二龙说,快,躲到陪楼去。
地瓜嘀咕了一句,陪楼,要躲就躲到主楼去。
阿秀,阿秀,在干吗啊,怎么还不上来?安韵珍也在喊。
维娜说,刚才花花在叫,可能她去给花花喂食了。
来了来了。阿秀应着,快步跑上楼的时候,还喘着气。
维娜问,花花吃了没?它就是刁,一般的东西都不吃。
地瓜说,花花就是惯的,人都没猫吃得好。
维娜大喊一声花花,紧接着,花花迈着优雅的步子上了楼,蹲到了维娜怀里,维娜一手抱着花花,一手扔般子。阿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将就回答说是。哦,吃吃了。刚才花花全吃了,它真是饿了。地瓜接话说,博饼的时候你去喂猫,不怕坏了手气吗?
安韵珍笑道,没事,快,阿秀,扔散子吧。阿秀胡乱抓起碗里的六个殷子,边说边重重一扔,啊,什么都没有。结果有一个般子还掉在了碗外面。呵,骸子掉在了外面,得停一次。地瓜拍手笑道。
阿秀心不在般子上,而在二龙身上,他到底有什么危险,躲在家里有没有麻烦,万一被日本鬼子搜出来怎么办?会不会连累龙家,她一时感到了害怕。
地瓜这时在她身边咬着牙小声说,看你怎么收场,偷偷藏人。阿秀瞪了他一眼道,不用你管,我来负责。
啊,不行。阿秀突然大声叫道。
什么不行啊,这可是规矩。阿秀你是知道的,般子掉在碗外面要停一次。地瓜摇头晃脑地说。
哎呀,算了,再博一回吧。博绵开口说了这话。安韵珍便说,博绵姑姑说了,阿秀你就再博一回吧。阿秀没有在意听,她的意思是想二龙藏在家里可能不行,想到这,她转身往楼下飞跑,全家人都愣了,怎么回事,维娜不解地说,阿秀今天怎么了,心思不在博饼上,我去看看。
地瓜这时小声说,你们不晓得吧,阿秀藏了一个人在家里。
老太太问,怎么回事啊?
维娜道,我去看看,她跟在阿秀后面,在陪楼里便发现了二龙。
维娜浅浅地笑,露出好看的酒窝,她的目光扫了一眼阿秀,但并不是责怪,只是一种疑问。
哦,二龙他,他是来躲日本鬼子的。阿秀紧张地急忙解释。他刚才敲我们家的门,我怕他……阿秀老实地回答。维娜点点头,仿佛明白了一切。马上对二龙说,跟我来,这里不方便。
维娜从容地把二龙领上了楼,阿秀不解地看着维娜,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安韵珍见了二龙,正要说什么,二龙马上说,不好意思,又来打搅了。安韵珍说,当时就不让你走,说了住在家里安全些。
老太太脸色凝重地说,是不是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哪还有心思在这里博饼。老太爷正色道,就你胆小。
二龙这次在中秋节晚上参加了一次特别行动。他早知道厦门有一个民间秘密抗日团体―厦门青年复土血魂团,被称之为孤岛游击队, 日本人称为吓魂团。其中大部分成员是船工、建筑工、印刷工,小贩等,也有极少数的知识青年。他们曾组织过放火焚烧占据双十学校校址的日军警察总部、夺走日军的枪支弹药的抗日行动。刚成立时,所有活动开支都是团员们自己掏钱。后来他们搞到了一条帆船,从内地运载蔬菜、柴炭等生活必需品到鼓浪屿贩卖以维持团内开支。但是不久船只被日寇没收,他们只好从鼓浪屿偷渡到篙屿,找到国民党,要求支援船只继续运输,还希望得到武器和经费,全被拒绝了,二龙得知他们的境况,既敬佩又感到揪心,想尽力帮点忙,但他也无能为力,最后决定加人血魂团,以示同仇敌汽的决心。二龙作为新加人的知识青年成员,很高兴参加了血魂团的一个重要任务,便是破坏日本人的中秋庆典活动。
中秋节这天晚上, 日寇、汉奸的庆祝活动在厦门中山公园进行,因为有南乐、南音等游艺目,吸引了不少市民观看。台上日军正发表演说中日亲善共荣时,血魂团的人扔了两颗手榴弹,台上片刻血肉一片,台下观众吓得惊恐万状,纷纷逃散,眼看一大批人伤亡了,血魂团的人见机逃跑,日寇立马宣布在厦门大肆搜捕并戒严。二龙和阿敢分头逃跑。
老太爷听二龙说完,既佩服他的勇敢,又替他担忧,便说,血魂团了不起啊。这位是叫,什么龙的同志,既然你又一次进了我们家,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安韵珍也说,你就安心待在这里。阿秀,去安顿下二龙先生。
维娜并不着急地说,我看,二龙不用藏起来,就跟我们一起博饼,今天是中秋节嘛。二龙这时点头弯腰道,谢谢你们了。阿秀在心里却很着急,万一鬼子进门搜怎么办,二龙哪有心情博饼啊?安韵珍明白维娜的意思,便接着又吩咐阿秀,快去拿维本那套西服给他换上。
地瓜不解了,问,为什么要换西服啊,博饼要这么正规吗?维娜说,他衣服都湿了。阿秀让二龙换好衣服,大家立马眼前一亮,维娜说,穿上很精神,像我们家少爷。地瓜嘲笑道,衣袖都短半截哩,像要饭的。
换好衣服的二龙站在大家面前,安韵珍招呼道,来吧,一起热闹下。二龙不好意思地坐在桌前,阿秀坐在他身边,告诉他如何博饼。心里还是着急,担心有人上门抓他。
二龙擦掉脸上的汗,伸出一只手,维娜却惊讶地发现他的手指上的血,忙说,你手上有血啊。二龙这才发现手指头的血,阿秀立马端了水过来让他洗,地瓜不知实情,说,博饼还换洋装、洗手,这是哪门子规矩啊?
阿秀迅速将血水倒掉了,示意二龙开始博饼,二龙站着不知所措,他听说过厦门中秋博饼习俗,但从来没有参与过。第一回博,他只得学着大家的样子抓起般子轻轻一扔,结果是五子带二,没想到轻而易举地就博了一个状元。
地瓜的眼睛这时放出了绿光,他嚷了起来,真是奇了怪了,我们一家人博了半天没博到一个状元,你一个外人,就抢去了我们的好运气。老太爷说,这是人家的手气,是博到的,怎么说是抢?说话不刺人你会死啊。
过节的,别说死不死的。老太太瞪了老太爷一眼。
阿秀的脸上这时浮起了一丝欣慰,好像自己博到状元一样。地瓜又趁机说,状元可不是白得的,要请客,是不是?维娜接话道,人家是客人,还让人家请,你也好意思。二龙心里想着阿敢,心里着急,一脸愁容。地瓜起身拍了二龙的肩,兄弟,别那么小气,状元请客是正常,如果我得了状元,我就请大家去吃海鲜。记着,在你离开前我可要喝你的状元酒哦。阿秀从心里烦地瓜,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的!
这时候,老太爷站起身没好气地说,地瓜,我看就得你请客!
我?我只博了一秀二举,手气差得要命,我不请。地瓜回道。
哼,要他请客,就像拔掉他的牙一样痛。老太爷这么一说,地瓜又赔了笑脸,好好,我请我请,给你们做咸干饭。
2
博饼活动还没结束,门外已经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就是大叫大喊声,开门!开门快开门!
啊,怎么办?阿秀急得脸上出了汗。老太太不紧不慢地问,谁啊,这么凶。二龙警觉道,肯定是日本人。老太爷连叫道,赶紧的,藏起来!安韵珍对阿秀说,快带他到陪楼里去。
阿秀站着想了想说,我去看看,先别急。地瓜也跟着她下了楼,阿秀从容地把门打开,门口有四个男人。三个穿军装的日本宪兵,一个戴黑礼帽的中国人,阿秀先是一怔,之后,很沉着地问,请问几位找谁,我们全家人都在。
伍保长,搜啊。那叫木村的鬼子用别扭的中国话对那个戴黑礼帽的中国人吼道。地瓜讨好上前,点头哈腰地说,各位要不进屋坐坐?
伍保长的眼睛马上像刀一样刮了阿秀一眼大声说,皇军要搜查,鼓浪屿租界潜藏抗日分子、中国游击队、支那特务机关,我们要进去搜查看有没有抗日积极分子藏在这里,听见没有!
各位长官,今天是中秋节,谁来我们家啊?阿秀壮起胆子说。
是啊,我们全家都在博饼,几位要不要上楼博几轮?地瓜尽量压着紧张。伍保长和木村哼了一声,推开阿秀直接上了楼,几个人围着餐桌转了几圈。安韵珍见状镇定地坐着,手里正抓着般子,马上又轻轻放下。木村盯着维娜的叔叔伯伯看了很久,还对穿着不合身西服的二龙扫了几眼。
地瓜这时笑问,几位要不博一把?伍保长瞪大眼吼道,有人交人,别哆唆!
你们的,是干什么的?木村突然对几个男人大声道。这时,安韵珍发话了,她起身道,他们几个啊都是我家里的人,一个拉大提琴,一个拉小提琴,一个吹号的,都是从事音乐的。地瓜笑着插话说,还有我,一个修花草的,嘿嘿。
木村听了伍保长的翻译后,眼里却满是怀疑。他怀疑的目光加重了所有人的紧张,木村看了几眼二龙,突然想让二龙吹号给他听。阿秀紧张得有些发抖,却见维娜急中生智说,我来给各位拉首曲子吧,我拉的比他吹的好。维娜转身在琴房拿了把小提琴出来,轻曼的音乐响起来,她拉的是日本歌曲,木村眯起眼听了一阵便哼哼几声下了楼。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走了,而维娜的琴还没有拉完。在琴声中,阿秀站在二龙面前,紧张地说,好险啊。二龙松了口气,我得走了,麻烦各位,谢谢你们全家救了我。说着脱下了西装。
这位老弟家在哪里,好像跟我们家很有缘似的。地瓜抓了一个般子在手里又抛起来问二龙。
就在,在厦门,我得马上离开,不连累大家了,多谢。二龙说着就往楼下走。
阿秀正要给二龙开门,突然又听到门外重重的敲门声。
快,藏起来,到我屋子里去,来不及了。阿秀想他们可能发现了什么,便快步领着二龙往陪楼跑。
维娜接着去开门,开门一看,还是伍保长,不过这时他的礼帽不见了,他是个光头,亮亮的刺眼。他说他帽子掉在这里了。看他狡黯的样子,安韵珍猜他有鬼,便说,阿秀快把这位长官的帽子拿来。伍保长说要自己在屋子里找。阿秀这时慌忙地从陪楼里出来,伍保长见她便问,我的帽子呢?阿秀吓得满脸大汗,我去找。伍保长说着要去陪楼里找,阿秀忙拦住他说,那是我住的杂屋,很脏很乱的,马桶都没倒哩。
这时只见安韵珍把帽子从楼上用劲扔了下来,伍保长从地上捡了帽子,出门时嘴里还骂了一句,你们小心,谁要是藏了抗日分子他就得送死,狗日的跑哪去了?
随后,阿秀对二龙说,外面还很紧张,你现在还不能离开。阿秀想,实在不行,让二龙藏到密室里去。正说着,阿敢跑进来,慌张地问,家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