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想不通，你从上海出来当兵，和我萍水相逢，你也没得罪我，我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米小芳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叶叶一支。点上火，俩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袅袅青烟在清冽的月光下慢慢地飘扬。米小芳的表情有些苍凉又有些茫然，她仰头望着皓皓明月，慢慢地抬起臂，把烟放到嘴上使劲吸了一口烟，缕缕青烟从她那张小嘴中缓缓地飘出：
“叶叶，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叶叶没有支声。
“你就像对待这青烟一样，对我说的别当回事。”米小芳左手轻轻地捋了一下头发，“你知道我是黔东人，那一带和‘湘西’一样属于全国赤贫地区，叶叶你可能想象不到那里的穷困程度。跟你打个比方吧，我当兵前，有半年时间上身是不穿衣服的，”
叶叶转过头惊愕地盯住米小芳。米小芳看着叶叶，眼神像鸽一样麻木。
“那是因为没钱买衣服，”米小芳说得很慢很累，仿佛经过长时间爬山一样，“反正你已经离开了郦山，也不会再传到那儿去了。爸爸妈妈累死累活供我和弟弟读书。我只读到小学毕业就再也读不起了。我十六岁只身来到重庆，为了谋生，也想为家里挣点钱。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警备司令部的一个长官……”米小芳停住，猛吸口烟，重重出气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后来我以我的贞操为代价到女兵连当了兵。”米小芳说得很麻木很平静，俨然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叶叶心里又一次冲进巨大的惊愕，她转头看着米小芳，她看到的是一张麻木而疲倦的脸。一股浓浓的忧伤在叶叶心里翻涌。她不自觉地抬起头看那轮高挂天宇的皓皓明月。
“那个老色鬼居然提出让他睡一觉时那么平静，好象是吃一顿饭拉泡粪一样。”米小芳明显地激动起来，“我在寂寞孤冷的重庆街头转了一个多小时，那时我也出奇的平静，我权衡了一切，决定去！洁白的月亮照着我，我在想，
现在是我最后一个纯洁的夜晚了。在月亮偏西时，我去了……”
米小芳停住，悠缓地抬起头，遥望那轮皓月，一动不动。叶叶的眼睛也不自觉地向天宇看去。
“那个老色鬼那晚上居然对我说很多女兵都让他睡过……”
叶叶心里猛地一痛，心壁像被绷裂一样，她想到了她自己。一股绵长的屈辱的疼痛在内里泛滥。
“后来有人告到蒋委员长那儿，蒋委员长下令降了他二职，并发配前线。后来死于昆仑关战役。”
米小芳摸出烟，两人都狠劲地吸着烟。
“在郦山我玩了命干，再后来，结了婚。”
米小芳拿烟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先生见我不是处女，当时，就……打了我，我……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原谅我……”
米小芳语调变了，流出了泪水。
叶叶心里犹如被刀剜了一下，她想起航空部米小芳的先生那个性格极内向的参谋。
“我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他，却依旧得不到他的原谅。他终日酗酒。我心情变得恶劣极了，黑暗到了极点。我开始敌视一切，对连里的兵极为严酷。可到了晚上又深为痛悔，想以后对人好点。但到了白天，又依然如故，像抽大烟一样。”
“那你为什么对我特别狠呢？”
米小芳盯住叶叶那张美丽过人的脸，良久说：“你上海北站照的那张合影深深地刺伤了我。你什么都有了，家庭、美貌，还要有两个大学生爱你。而我，自己的丈夫的感情也得不到。后来你又顶撞了我，当然你是对的，再后来你又纠正了我的电工题，这，你也没错。不过，国军就是这样，你是士兵，你是下级，没错你也得忍着。”
叶叶心里哀叹一声，她又下意识地抬头望天，那轮皓月更加明澈地照耀着，叶叶默默地注视着，多年来她已养成了在极度悲哀和伤感的时候在月光中散步，看一看皓月。她脑中想象着体验着感觉着米小芳的巨大痛楚。月光中，叶叶仿佛看到了一张忧伤而又美丽的脸一闪而过。叶叶心里轻轻地问皓月，你清楚了吗？你知道了我们的苦难了吗？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想你临走前给我留下的忠告，我常常一个人在郦山脚下散步，皓月下孤寂冷寞的大山陪伴着我，我苦苦地反省自己，这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是一个灵魂折磨的过程。有时想起那些我干的变态的事情，我真厌恶自己，常常泪水会不自觉地流下来。我在哭自己堕落成了一个恶人。一个人所不耻的人。”
这时两行清泪滚过米小芳的脸颊。米小芳没去擦，而是使劲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蒂弹掉。
听了米小芳叙述，叶叶心里涌起了复杂的情感。她既同情米小芳苦难经历又痛恨米小芳过去那些对她的折磨和残酷。但当她看到米小芳那真诚的痛苦和剖白自己后的自责，叶叶心里泛起了恻隐。叶叶觉得，米小芳实际上是个非常痛苦的人，是个非常不幸的人。她忽然觉得她不该再恨米小芳，而是应该原谅她。因为她实在是一个不幸的人。
“肖排，你也不用太难过太自责了。事情都过去了。”
米小芳的泪水更急地流下来，她心里涌荡着被人宽容被人理解的激动。
“叶叶，你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那几年，你受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临走前你还那样对待我……我，我……”
临行前，叶叶找到米小芳，叶叶本来是想对米小芳发泄的，但等到和米小芳面对面时，她忽然觉得不应该发泄，而是应和她好好谈几句。叶叶看了肖排很长时间，欲言又止。叶叶不知道从何说起。两人对视了很长时间。叶叶的眼神充满了对米小芳的怜悯和惋惜。而米小芳的眼神却是嫉恨和不肖。叶叶看懂了米小芳的眼神，她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冲出了一句话：肖排，要走了，临行前给你一个忠告，一个人给别人多少爱，上帝就会给她多少爱。希望我们以后能给人更多的一点爱。叶叶说完后走了，米小芳楞怔地看着叶叶，直到叶叶的背影消失了她也依旧呆在那儿没动。叶叶说这番话是她怎么也没料到的。
“叶叶，我现在真诚地向你道歉，为我过去在郦山那些不耻的行为。”
米小芳看着叶叶，脸上是忏悔般严肃的表情，泪珠不断地滚过她的脸颊。
叶叶说不出话来。
“叶叶，你不原谅我吗？……不原谅也是应该的，你确实受了太多的……”
“不不，肖排，我原谅你，我真的原谅你，
生活对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容易……”
叶叶的语调低弱，充满着忧伤。她仿佛又置身于郦山新兵营的夜晚，天空中挂着皓皓明月，秋风微微地吹拂着叶叶的头发她的肌肤她那颗忧伤的心灵。叶叶觉得米小芳和她都被生活的苦难折磨得太多了，太重了。
“叶叶，我，谢谢你，你真的和菩萨一样……”
这时米小芳哭出了声音。
叶叶心里松了一下，仿佛在郦山那几年的全部苦难和怨恨一下子全都冰释了。叶叶也滚出了热泪。后来两人散了很长时间的步。
“叶叶，你回去吧，太晚了你爸爸妈妈要着急的。”
“你睡哪儿？”
“去找家旅馆。”
“太晚了，今晚和我睡吧。”
“这好吗？”
回到家时已快十点了。叶叶的父亲母亲和阿姨都在客厅里等叶叶。他们见叶叶回来了，表情都舒畅了。
“妈，米小芳晚上和我睡。”
“好好，旅馆又脏又不安全。”
“麻烦了伯母。”
“没关系没关系，阿姨，你去准备被子。”
叶叶给米小芳准备热水，又拿出自己的睡衣给米小芳。
两人躺在床上，好长时间没睡着。叶叶摸过烟，两人点上。
“叶叶你真是生活在天堂里，郦山那几年，你真是受委屈了。”
“肖排，别再说郦山的事了。哎，肖排，你让我帮什么忙？”
米小芳看了一眼叶叶，犹犹豫豫的：
“你爸是东华大学的校长吧？”
“嗯。”
“我弟弟在东华大学读书，还有半年毕业。现在找工作很难，他学习很优秀的，能不能通过你爸爸，让我弟弟留在东华大学当助教？”
“我试试吧，”叶叶看到米小芳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虑，“我想没什么问题吧！”
“叶叶你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了。”
米小芳平静地流下泪水。
叶叶的心情很好，从来也没有这么好过。她才理解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句话：宽容别人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米小芳低低地哭了起来。叶叶推抚着米小芳。
“肖排，别再难过了，我也有许多事情没做好。”
米小芳听了猛地翻过身拥住小叶，压抑的恸哭声撕裂了忧郁的夜色。
六
班长是个温和善良看上去挺舒服的老兵。班长是在叶叶最苦闷最绝望的最黑暗的时候和叶叶作了一次深刻的谈话的。
那天下午，叶叶因为在宿舍里搓搓衣服，被米小芳恶声骂了一顿。叶叶赶紧端着盆到盥洗室。叶叶想，就这么件小事，米小芳也这样，而且宿舍里还有几个人在，一点面子也不给。吃过晚饭，叶叶一个人到郦山脚下抹泪。
班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叶叶面前的。她看着叶叶轻轻地说，光哭没用。班长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像个共振频率，使叶叶心理上产生了共鸣。叶叶止住了哭。班长说，往前走走。叶叶便跟着班长往前走。坡上，有几朵艳丽的映山红孤零零地开着。班长伸手想摘，叶叶哎了一声。多可怜啊，叶叶幽幽地说。班长止住了手，转头看了叶叶一眼。又走了一会儿，班长说，我知道你在连里很难……班长没说下去。班长望着黑茫茫的郦山很长时间，手上无聊地转动着一根树枝。一片薄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但皓月的轮廓还是清晰可见。微凉的秋风吹来，让人觉得些微寒意。班长又开始说话了，叶叶你太不了解国军，太不懂国军，而后懂得太慢，适应得太慢，所以你才这么难，这么苦。班长轻轻叹了口气，每个人来到部队，都是一张白纸，谁适应得快，谁就生存下来，哎，叶叶你太尊严，太骄傲。我不是说你的行为骄傲，而是指你的精神气质骄傲。所以你才这么苦，这么难。班长抬头看了一眼被白云遮掩住的月亮，又叹了口气。在这里最不需要的就是人的尊严和精神骄傲。班长长长地出了口气，班长的语调无奈而又忧伤。山脚下的篮球场上灯火通明，男兵们在打篮球。叶叶，你很真诚，很善良，生活中是应该多些真诚善良。可是叶叶，有些时候，有些场合，对有些人你是不能真诚的，尤其是在我们这里。班长的最后这句话说的很低沉很悲壮。班长说的时候又一次抬头看天宇上那滚圆的皓月。叶叶睁大眼盯住班长，惊愕的表情溢满脸颊。班长给她讲了全新的她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怎么爸爸妈妈老师从小到大一直教育她做人要诚实真诚，对待生活要真诚认真呢？可班长分明说得极其认真。哎，还是活得痛苦点好，人不能缺少真诚。班长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叶叶心里充满痛苦。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多年来坚守的人生理想的崩溃。她拿出烟，递给班长一支。烟还是别抽的好，班长接过烟时悠悠地说。叶叶在心里大声叫道，可我没法摆脱痛苦。青烟在皓皓月色下如鸿毛般飘散。叶叶看着这很快就无影无踪的青烟，她脑中忽然恐惧地闪过她的人生她的命运是不是也会像这青烟一样被米小芳消磨得血肉也没有呢？叶叶这么想的时候浑身发冷。
她又想到前几年有女兵无端地死在这里的事情，她更加充满了恐惧。
一阵风吹来，叶叶打了个寒颤。她觉得她汗毛都竖起来。这时她太冷了，她太需要有人拥抱她，把她抱得紧紧的，这样，她就会觉得安全觉得温暖。叶叶，你想过入团想过入党想过提干吗？叶叶摇摇头。班长无奈而缓慢地摇着头，等到你想到了已经太晚了。叶叶，你太……班长不知说什么。她停了一会儿又说，叶叶从你一到部队，竞争就开始了。你得一步一步走，而且必须走好，每一步都走对。你首先得加入三青团，然后再入党，再当军官。所有这些你都必须以和你的上司搞好关系为基础。就是你的上司是你一点都瞧不起的笨蛋，一堆臭大粪，你也得像尊敬你的父亲或者就像你崇拜肖邦一样尊敬崇拜。叶叶楞了一下，班长怎么知道她崇拜肖邦？
你的任何一个上司都掌握着你命运的生杀大权。有那么多的人，这就有竞争，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卑鄙的无耻的手段方法……班长停住，遥望远处那轮被一片薄云遮住的月亮，长长地出了口气，又低缓地说道，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丑恶。班长忽然猛地转向叶叶，盯住她，叶叶你若回去能有一份好工作就不要在这里干下去，
别为了入这个党而使自己堕落……纯真依旧多好啊！
这时山上吹来一阵风，山坡上的松树发出很响的声音。叶叶心里充满了恐慌，脊背阵阵发冷。叶叶说，班长，我以后怎么做？叶叶这么问的时候，眼里盈上了泪光。班长同情地看着叶叶，哎，你再干在米小芳面前也是白干，你一定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或伤了她，班长又一次遥望远处郦山上那轮皓月，长叹口气。或许你根本就没有伤害她。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叶叶落下了泪水。叶叶，忍耐吧，或者就是用同样卑鄙的手段对付她，但是，我看死你叶叶不会也不想这么做。班长停了一会儿又说，你一定要在上峰找到一个靠山，否则你无路可走。我都不知道让你这么做是对还是错。远处有只鸟在凄唳地啼鸣，好象它正遭受着苦难或者正被更强大的同类消灭前的绝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