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菊英怀着对林黛玉的同情,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停留,仍在回望着潇湘馆。赵济仁等则继续向前走,拐弯抹角来到一处地方,只见黄土筑的矮墙,墙头搭着稻草,里面也是茅草搭配的房舍,房舍周围尽是杏树、桑树、榆树、木槿等等各种幼树新苗。依形编织曲折拐弯的篱笆,且在篱笆外土坡之下,挖有一口土水井,上置一架辘轳及木桶等汲水、担水用具。土井周围则是一畦一畦的农田,种植着稻谷和茄子、辣子、白菜等农作物,全然一派田园风光。又见田埂旁一碣石上刻着“稻香村”三个字。步移景换,景移情移,这时,只有这时,田园风光才代替了周菊英脑中的潇湘馆,其情绪也归于平静。
面对此景,韩克情不自禁地说:“这哪里是城池地方,倒像我老家的农村。”
胡艳丽道:“算你说对了,这是名副其实的稻香村。其实,高楼林立,繁华热闹的城市,有一片田园风光并没有什么不好,可谓风景这边独好。”
赵济仁道:“起‘稻香村’这个名字也是独出心裁。”
“何以见得?”周菊英问。
赵济仁回答说:“大观园在设计时,就匠心独用,设计了这个项目。贾政验收时,面对清静闲适的田园风光,未免引起他归农之意,遇见这块碣石即说,立此一碣,更生色许多,便命随从题名,有人说,就书杏花村好。贾政又对贾珍说,只是还少一个酒幌。另外,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这里景物的题名,不应直用前人已有的杏花村之名。若用杏花村名,既与之相犯,又失之浅俗,似应另题一名。大家正在思谋之际,宝玉不待贾政之命说道:旧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随从们皆拍手称赞,齐声叫妙。贾政则一声断喝:无知的孽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先生们面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作为宝玉的父亲,听了儿子的题名,其心里暗自欢喜,认可;可作为封建官僚,面对众随从,贾政又不直接肯定,反而把宝玉训斥了一顿。随从们则心知肚明,断喝归断喝,认可归认可,贾政既然未直接否定儿子的题名,仍用了宝玉的题名,这便是稻香村的来历。”
“确实是假正经,两面派,”韩克说,“贾政既喜欢宝玉的题名,就直接肯定,用上算了,可他不仅不明确表态,反而把儿子训斥了一顿,典型的封建官僚式的父亲。”
胡艳丽又道:“不仅主子如此,随从下人都一副奴才相。虽然听了主子对儿子口是心非的断喝,可为了讨好大小主子,仍把宝玉的题名用上了。稻香村的题名也在其中,妙也在其中,都是假正经!”
他们从稻香村出来,又来到一群房舍。赵济仁先进院门,韩克、胡艳丽、周菊英鱼贯而入,迎面是一座玲珑剔透的石山,周围也是奇形怪状的石头。他们绕过山石,却奇花无数,清香扑鼻。越过花草,穿过林荫,却见一座大屋顶,翘檐角的殿堂式屋宇,五间清厦连着卷棚,题名“蘅芜苑”,其两边又是抄手游廊。
韩克投以新鲜好奇的目光问道:“蘅芜是啥意思?”
赵济仁答道:“据《红楼梦》上说,这是一种花的名字,此花有特异香味,故称杜若蘅芜,蘅芜苑就是根据这个花起的。”
“我记起来了。”周菊英道,“工程验收到此,贾政面对此景致和花香说,此轩中茗茶弹琴,也不必再焚名香。建造得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景。于是,众随从你一言我一语地献殷勤、逞能起来,有的说,莫若是风蕙露。贾政说:也只好用这几个字,其联若何?另一跟随之人道:我倒想了一对供大家批削改正: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径明月照金兰。贾政听后,正在指髯沉吟,忽见宝玉站立身侧。宝玉本欲献一题额和对联,又怕父亲训斥,不敢贸然出口。贾政却又喝道:怎么,你应说时又不说了,还要叫人请教你不成!宝玉便回应道:这里并无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如此说来,匾上则莫若‘蘅芜清芳’四字,对联则应是: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贾政听后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众人道:古人套用的颇多,方才宝玉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幽娴活泼。贾政笑说岂有此理!不予否定,也不予肯定,实则是默认了。随从们便顺水推舟,做了顺理人情,采用了宝玉的‘蘅芜清芳’的匾额。及至贾妃省亲时,对此处赐名为‘蘅芜苑’,这便是此匾额的来龙去脉。”
胡艳丽道:“我的天哪,一所房子的名称竟费了这么多周折。”
赵济仁道:“房名的周折尚在其次,最是房子的主人,则生出许多故事来!你们知道,这里住的是薛宝钗,她来了便发生了其与宝玉的婚姻问题,与黛玉的矛盾,诸如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以及其他一系列的纠葛,导致木石姻缘成了虚话,金玉结成婚姻。结果是,相爱的不能结婚,不爱的倒成了夫妻。然而,终究酿成了婚姻悲剧,林黛玉含怨死了,宝玉出家做了和尚,薛宝钗守寡了。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都是人去楼空了。”
“哎哟哟。这么好的房子,都空荡荡的了?”周菊英道。
胡艳丽也感叹道:“这就叫一片干净。”
赵济仁补充道:“这就是《红楼梦》里说的,不了不好。须是好,便是了。”他们四人正议论蘅芜苑之际,忽听有人在喊叫“韩克,韩克”,且声音很熟,大伙循声望去,却是任沛、窦春芳、万健华,便互相近前相见、握手。
“你们怎么来了?”韩克问。
任沛道:“我们出差来了。你们参加研讨班走后,领导又派我们赴京办事,想不到在大观园里相遇。”
“原来如此。”韩克习惯地说。
万健华亦说:“我们出差来京,就准备看你们,又不知你们的具体地址和电话,未联系上,打算问清楚之后,离京之前看你们,没料到,竟然在大观园里遇见了。”
赵济仁道:“我们除了学习、讨论,就是参观名胜古迹,上个星期天参观了长城、十三陵,这个星期天来到大观园,从正门进,往北走,一路看到这里,未看完,却遇到你们!”
万健华亦说:“我们也是走这条路线来到了蘅芜苑。”
赵济仁说:“也好,恰好是一个方向,一条路线,仅仅是我们早一步,你们迟一步,你们追上了我们,咱们边参观边说话。”
赵济仁、万健华两路人会在一起,继续前走不远,却见“太虚幻境”四个大字,本欲进去看个究竟,门扇上则贴着“谢绝参观”的纸条,只好作罢。吃了闭门羹,继续前行,来到一座大殿前,只见殿阁巍峨,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一派古朴典雅风格,仰面一观,“顾恩思义”的匾额高悬上方,殿门两边柱子上刻着:
天恩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大殿对面是白石牌坊,上面刻着“省亲别墅”。大殿与牌坊之间则是露天平台。
韩克不明这个场所的用处,便疑问道:“这是干啥的地方?”
万健华推测道:“看样子,这是大观园的正殿,是贾妃省亲的主要活动场所。”
赵济仁补充道:“你说得对。《红楼梦》里说,贾妃省亲贾府,在荣国府大门外下轿,接受贾母跪拜后,即来到此正殿前,见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镜’四字,忙命换成‘省亲别墅’。面对大殿问道:‘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贾妃升坐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于大殿前露天平台排班。殿上昭容传谕‘免’,太监引贾赦、贾政退下。又由太监引贾母及女眷在露天平台排班,昭容又传谕‘免’,再退下。”
万健华笑道:“皇室的礼节规矩真多!”
赵济仁道:“那当然,皇室是等级森严的地方,皇上就是靠这一整套制度维护其权威,进行专制统治的,谁若擅越,便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会招来杀身之祸,好生了得!据《红楼梦》讲,贾妃在正殿接受跪拜礼节,退入侧殿更衣之后,方到贾母处行家礼,与女眷一一见礼。然后,贾政带男眷在门帘外问安后,再复进园门,由宝玉导引,经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再望、蘅芜清芳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眺览参观,再复返回正殿,免礼归坐,大开筵宴,贾母等女眷相陪,向贾妃捧羹把盏。席宴之际,贾妃命笔砚伺候,亲手提笔,择其中最喜欢者赐名、题联,这就是前面一些匾额和对联的来历,诸如正殿大观楼等等,又无题七绝一首: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始筑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
“贾妃赐题毕,向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一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让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迎春等众姐妹及宝玉,皆尊贾妃之名,题咏了匾额及诗作。这便是贾妃在此大观楼的主要活动。”
韩克看了这些匾额和对联,似懂非懂,说:“我自愧远远不如,别说是题匾写诗,连意思都读不懂。”
赵济仁道:“那当然,这些都是书香门第人家的小姐、少爷,贾元春能选为妃子,必是才貌双全的女子。不过,贾元春选到凤藻宫,当了妃子,不见得是幸福的。贵妃省亲到贾母处,一个个垂泪无言,说不出话来,沉默良久才说:进了皇宫,即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贾政在贾母正房帘外,向贾妃问安时,贾妃又隔帘含泪对其父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意即粗茶淡饭,穿粗布衣裳,终能享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更不幸的是,她虽然生活在皇宫里,却未生育儿女。在母以子贵的封建社会,实为一大不幸,恰恰又在四十三岁,立春之日,即出生之时,薨世了,可以说,进皇宫,当妃子,未必幸福。”
万健华赞同道:“你说得极是,皇帝身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还有众多才女,皇帝是花心萝卜,哪里能照顾得过来,绝大多数都是满头白发,还未尝过皇帝的滋味,老死了之。”
赵济仁、万健华等离开大观楼,边走边议,到拢翠庵。赵济仁指着说:“这里就是妙玉修行的地方。妙玉也出身于名门贵族之家,因多病难养,送到佛门,后被贾母安置在拢翠庵带发修行,可是,她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伴随贾府的衰落,被一帮强盗抢劫走了。”
“不幸,真是大不幸。”周菊英道,“进了尼姑庵,反被强盗抢,女人简直无路可走!”
赵济仁道:“这就是封建社会,这就是男尊女卑条件下女子的悲惨命运。咱们是出西门,还是出南门?”
万健华道:“仍从南门往回走方便些。”
胡艳丽道:“我总觉得未看够,顺原路再看看。”
周菊英强调说:“我记了些匾额对联,是否准确、完全,顺便核对核对。”
赵济仁又看了窦春芳、任沛一眼,他们点头同意,于是顺原路返回。
顺原路返回毕竟是第二遍,或快或慢信步走着,又到了紫菱洲,万健华道:“这就是林黛玉、薛宝钗等成立诗社、即景吟诗的地方。”
胡艳丽道:“我想起来了,是贾探春发起,召集了七个人开会,李纨年长,毛遂自荐掌坛,迎春、惜春做副手,议定了海棠诗社名称,每人的雅号,活动日期,赏罚规矩。宝玉的雅号很多,无事忙、绛花洞主、富贵闲人等,宝玉忙说担不起,担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于是出题限韵作起诗来。”
赵济仁道:“从此就生出海棠诗、菊花诗的一系列故事来,不是薛宝钗第一,就是林黛玉第一,最终潇湘妃子夺得菊花诗的冠军,高雅幽默得很。可是她们虽才貌双全,却结局都不好。”
议论着,走着,已到了大观园南大门,一个个仍流连忘返地回望着园中景致。窦春芳看着门口的石狮子道:“说起园中景致固然好,到底不如这对石狮子干净。你们可记得焦大酒醉后骂街的话。贾蓉令几个小厮把他掀翻捆住拖往马厩里,焦大索性大骂起来:‘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鸡摸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用马粪满满地塞了他一大嘴。”
万健华笑道:“你只记得焦大骂街的这些丑话,可别忘了《红楼梦》中博大精深的文化意蕴,高超的文学艺术。”
赵济仁补充道:“《红楼梦》中有一首五言绝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依我之见,曹雪芹在揭示贾、史、王、薛四大家庭的衰亡史。古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衰亡的原因就是腐败。主仆上下安享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一个个贪吃喝玩乐,不图艰苦奋斗进取,所以一代不如一代就衰落,消亡了。这就是其中味。”
韩克道:“原来如此,竟有这么多大道理!”
赵济仁继续说:“读《红楼梦》,应该注重理解其主题,如果真正解透了其中的味,明了曹雪芹的良苦用心,才算读懂了《红楼梦》。”
“对对对,”万健华道,“这才是吹去黄沙,看到了真金。”
将离开大观园,赵济仁望着万健华道:“你们何时回?”
万健华回答说:“明天就回,还要到其他地方去。咱们在大观园,即是相会,也是告别,回家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