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一晃就是三四年。赵济仁是过八十三奔八十四的老人,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春节刚过,就觉得头晕头昏、胸闷气短,早饭后起身,猛然天旋地转,险些晕倒,在其老伴的督促下来看病。医生责怪来得迟了,马上叫住进了干部的单人病房,检查、诊断后说:血压高,心率快,心脑缺血。紧接着是输液、打针、吃药,忙忙碌碌的。从医生、护士的紧张操作中,从老伴满面愁容上,赵济仁才看出,自己病情不轻。
老人就是这样,平日素常对自己的头晕、胸闷并不在乎,马马虎虎,得过且过;住进医院,眼看着医生护士的严肃认真,才感觉病情严重,似乎来日不多,反而想得更多。漫漫人事频现脑际:当年,日本侵略军打进老家,八路军开展抗日游击战争,自己投入了抗日斗争,进而加入了共产党,经历了抗日战争的发展、胜利,接着参加了解放战争,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责任也越来越大。革命事业发展,机遇让自己走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情,懂得了许多道理。自己的人生道路,与祖国的独立、人民的解放息息相关。国家有难,自己也难熬;国家强大,自己也迅速进步。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也兢兢业业,尽了努力。虽非大智大勇,大功大德,也无愧于祖国,无愧于人民,无愧于组织,没有虚度年华。离休之后,衣食无忧,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儿女都各干各的事业,各过各的日子,无需牵挂。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苍天给了生命,又该收回去了,无遗无憾,可以坦然地闭上眼睛了。正在遐想之际,忽听有人在敲门。
睁眼一看,有姹紫嫣红的一簇鲜花,原来是万健华夫妇来探视自己。欲要起身,却被他俩按在床上:“别起,别起,好好躺着。”他又想起万健华的经历:他的第一个妻子患病去世后,儿子出家当了和尚,他又当爹,又做妈,把年幼的女儿抚养成人,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可他成了孤家寡人,又是忙单位上的事情,又是操持家务。在一次出差的火车上,偶然碰上初中时的女同学、列车员,两个攀谈起来,对方也是单身,于是确立了对象关系,结为夫妻,这便是他们夫妻俩。
赵济仁感动地说:“谢谢你们俩有心来看我,关心我,可是我对你们关照不够,共事多年,你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配合我的工作,中级干部当了一辈子。以你的资历、能力,应当挑更重的担子,可是仍原职原位,这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
“这不是你的责任,”万健华道,“而是我的运气。该升迁了,遇到了文化大革命,别说你提拔我,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是挨批斗,又是被审查。待改革开放了,则讲:‘文凭是个宝,年轻最重要,关系少不了。’我又过了年龄,是我没有机遇,你别惦念。”
“无官一身轻,”其妻子插话道,“多好。当官又能怎样,一样老,一样成了老头子,过一样的日子。”
“你说得在理。”赵济仁道,“官也是身外之物,看淡些也好……”
话还未说完,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却是任沛、周菊英夫妻俩。万健华夫妻俩告别后,周菊英道:“听说你住院了,我们很不安。”
“就是。”任沛道,“一听到消息,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病。”赵济仁道,“说来说去,就是老了,该死了。”
“不不不,”周菊英又说,“你的身子骨硬朗着哩,别说泄气话,我们盼你长命百岁。”
赵济仁笑道:“谢谢你们的良好祝愿。可年龄不饶人,衰老是自然规律,你们体会不到,我自己清楚,这是一个渐进过程。起初我未感觉到,上了公共汽车,不相识者纷纷给我让座位,这原是高风格,可是我产生了不同感觉:原来是自己老了。还有,发现自己有了白头发,进而花白、灰白、全白。又发现眉毛也白了,一根、几根,到更多的白眉毛,才觉悟自己真的老了。”
“看来,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任沛附和道。
赵济仁又道:“不服老不成了。开始仅觉得头晕头昏,呼吸不畅,认为挺一下就过去了,在老伴的催促下来看医生,未料到,医生却说,必须住院,再不能耽误,才住了进来。”
周菊英强调说:“你就应该住院治疗,别说你老伴心疼,我们都担心。你一心为工作,为别人,唯独不操心自己。想当年,你总关心我们大龄青年,赴美国考察,你特准我随团考察,看望对象,我梦断纽约,你又提醒我,成全了我与任沛的婚姻,且安排我们旅行结婚。你做的这些好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真心实意盼望你长命百岁!”
赵济仁笑道:“你们真是有心的人,多谢了!”
第二天下午,胡艳丽、韩克又来到赵济仁病房。赵济仁笑道:“我料定你们俩要来,你们果然来了!”
“要紧不要紧?”胡艳丽关切道,“听说你住院了,我们怪担心的。”
韩克附和道:“你很少看病,听说你住院了,我有些吃惊,好端端的,怎么就住院了!”
“不要紧,别担心!”赵济仁满不在乎道,“除了衰老,再没啥大不了,而衰老不是病。谁不老,谁能青春长驻、红颜不老?别为我担心,小胡,你的腰腿疼怎么样了?”
“好多了!”胡艳丽道,“治了一阵子,疼痛轻得多了。你自己住医院,还关心我的病?”
赵济仁笑道:“除了衰老没法治,别的病,可以防,可以得,也可以治;健康人也会害病,害了病也可以恢复健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这么回事。”胡艳丽赞同道,“我腰腿疼那阵,觉得了不得了,这辈子完了,治疗了一段时间,好得多了,又来了精神。”
韩克插话说:“遇上你是幸运的,又是提醒,又是批评,你又以身作则,让我懂得了很多道理,我的进步、我与胡艳丽的婚姻,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你既是我们的领导,又是我们的贴心人。”胡艳丽道,“我们的点头之交不少,真挚的友谊不多,而你是我们的贴心人。”
护士又来为赵济仁量血压、测体温、喂药,面对韩克道:“医生有交代,该病员病情不稳定,不宜多说话,宜静养。”正说间又来人看望。胡艳丽两口子不得不辞别。
在春暖花开的一天,韩克夫妇、任沛夫妇约定在公园欢聚,自带午餐、饮料、扑克。他们一进公园,正是满园春色:嫩绿的垂柳随微风飘拂,湖中碧水随微风荡漾。迎春花仍在开放,榆叶梅含苞待放,碧桃花爬满枝头,白樱花、红樱花争芳斗艳,满树的红玉兰、白玉兰竞显妖娆,而那丁香花,虽花朵娇小,却香飘四方,令人陶醉。赏花的人们,都眉开眼笑,也如绽开的花朵。他们转悠一圈后,于林荫中的茶水桌旁坐下来打扑克。韩克与任沛结对,胡艳丽与周菊英结对。玩“赶猪牵羊”。韩克赶不走猪,周菊英净牵羊。欢乐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该吃午餐了。边吃边聊,周围茶水桌旁也是一圈一圈的游客。不经意间,胡艳丽见一圈老人中间,一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人颇像赵济仁,便对周菊英指着道:“你看,那个老人多像赵济仁!”
周菊英端详后道:“是有些像赵济仁,可他已经走了,多好的一个老人。”
胡艳丽感慨道:“就是,说走就走了,同他一起旅游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我们看望他后,时间并不长,他就辞世了。”
“他为我们做的好事历历在目,一辈子都忘不了。”周菊英道,“可他走得太急了,叫人未想到。”
韩克插话说:“看起来突然,其实并不奇怪,他年纪也够大了。就跟旅游一样,一块儿的路侣,总是分分合合,有的是暂时分别,有的从不见面,甚至永别了,赵老便是永别了。”
周菊英又道:“我们也成了老人了,万健华身体也很不好,再也没有旅游机会了,互相分别是迟早的事。看来,分分合合,生离死别,是免不了的,总有别离的一天,别说是路人,就连夫妻也是这样,聚也有缘,别也有因,是客观规律,由不得人的。”
胡艳丽道:“这里有个必然性与偶然性的关系问题。所谓必然性,就是有人群就有男女,有男有女,必然会产生爱情,结为夫妻,可以说,天下的男人,都是天下女人的丈夫;反过来,天下的女人,都是天下男人的妻子,既然生为男子,就是当丈夫的料;生为女子,就是做妻子的对象。男婚女嫁,不可避免。但是,究竟何个男人给何个女人当丈夫,哪个女人给哪个男人做老婆,这就是偶然性,并不是把谁生给了谁,这要有缘分,互相看着顺眼,情投意合,互相信得过,机遇和缘分使然,让有情人结合为夫妻,要说是命,也可以这么说。说是白头到老,长命百岁,其实是口头禅,有先有后,都是要走的。”
任沛发疑道:“那你对算命怎么看?”
胡艳丽回答道:“算命先生根据人的生辰八字、面相手相、抽签的上中下,推断人的命,即金木水火土,进而依五行相生相克,判断人的命,并不科学。人的命运是复杂多变的,受社会历史的变迁、自然环境的变化,随时间、地点、条件变化而变化,不能仅凭生辰八字断定人的命运。”
韩克插话道:“无论怎么说,我只认定一个理,对人对事要有情有理,要公平正义,有益于他人,有益于社会,不能背着公理。大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组织;小要无愧于祖宗、亲朋好友,无愧于后代,做到问心无愧,所以,我认为好人有好报,有好结果。”
胡艳丽笑道:“我不相信算命,但我相信真理,要走得端,行得正。韩克说的虽然简单,但在理。我这辈子,有曲折,有坎坷,但我坚信祖国,坚信人民,坚信组织,坚持信仰,坚持人格尊严。结交了几个好同志。再遇上韩克,我觉得很放心,很轻松,遇到危险有人保护,累了有人帮忙,病了有人疼,有话有处说,睡得踏实,活得轻松。”
任沛话锋一转,却说:“人生的历程好像一串标点符号,冒号、顿号、逗号、引号、问号、句号等等。”
“没听说过。”韩克惊奇道,“说出来让我听听。”
任沛道:“人一出生是个冒号:不是哭,就是笑,面临人生之路,面对生死祸福,岂不是冒号。接着是顿号,相遇一群小朋友、同学、同事,赵钱孙李等等,与其同等并列,岂不是用顿号。”
“那么逗号呢?”韩克问。
任沛道:“童年之后进行入少年,长大之后成青年,接着是成家立业,再后来成为壮年等等,用逗号合适。”
胡艳丽道:“虽有些牵强附会,但也说得过去,那么引号呢?”
任沛说:“可用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处。比如,有人实际上是坏人,却装好人,这个好人应打引号;有的男人名义上是丈夫,却与情人鬼混,包养情妇,这样的丈夫应打引号。”
周菊英道:“也说得过去,那人生的问号呢?”
韩克插话道:“我代为回答,出外旅游回来,感觉怎样?用问号。我们已到老年,回头看过去,这一辈子活得怎样?人世这一圈转得怎样?白活了还是未白活?后悔不后悔?遗憾不遗憾,值得不值得?应该用问号,时光不能倒流,人生不能重来,应该弄个明白。”
周菊英笑道:“我试着回答,一个人,本事有大小,机遇也不同,条件有差别,只要努力了,尽心尽力了,无愧于祖国,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单位,无愧于亲朋好友,无愧于良心,就不遗憾,不后悔,尤其别欠人的账,否则不得安稳。”
“回答得不错。”韩克问,“那句号呢?”
胡艳丽道:“我来回答,《红楼梦》中有段话,大意是:人世的事,不好不了,不了不好,若要好,须是了。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不言而喻,该用句号。当然,句号也有差别,画得圆满不圆满。比如赵济仁,自青年起,投身抗日战争,后来参加解放战争,又从事社会主义建设,把毕生献给了人民革命事业,同时以身作则,为政清廉,关心同志,尽做好事,有口皆碑,寿终正寝,坦然地闭上了眼睛,为人生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说得对,赵老的人生是一个圆满的句号。”周菊英道,“同样是个人,窦春芳虽然也死了,但他的句号不圆满,他没有正确的信念,神不守舍,行无操守,追求吃喝嫖赌,朝三暮四,视婚姻为儿戏,一而再、再而三地结婚、离婚。当丈夫不尽丈夫的责任,做父亲不履行父亲的义务,当干部不尽职尽责,矛盾纠葛成堆,到头来,事业未成,财无积蓄,人情债一长串,无法应对,为求解脱,自己了结生命,虽然死了,句号也不圆满。”
韩克道:“句号不仅未画圆,且又打了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