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中国文坛，孙甘露已经不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没有人能否认他在小说叙事形式方面所作的革命性举动。孙甘露的姿态，使人想起法国19世纪上半叶的戈蒂叶，这个家伙穿着一件鲜艳夺目的红背心，在法兰西剧院招摇过市，哗众取宠。那件红背心是一面旗帜，许多年后，勃兰兑斯还在赞叹：“在法国文学史中，这件红背心直闪闪发光到今天，这是人生中爱好光明和色彩的一个天真的标志，是那个热情的青年团体与众不同的特色。”孙甘露没有红背心，可能衣冠楚楚，也可能不修边幅，据说他骑着摩托在街市上奔走，或者推着自行车在某个香宅徘徊。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一种气质，一种格调，一种效果。
孙甘露的效果被形式主义的花架子放大了，当然也被包裹了。这座形式主义的象牙塔一直是一种标志，是80年代后期文学失败和文学革命的双重标志。孙甘露处在这个标志的某个端点，招人注目，也惹人恼怒。然而，人们也往往忽略了，这个“玩花活”的高手也有他的真实生活，也有他的真实故事，一些散乱的飘忽不定的混合着内心独白的城市故事。
早些时候的《请女人猜谜》（1988年），把城市里惯常的邂逅相遇的短暂的爱情故事，改变成，或者说割裂成一些关于城市生活的断想，关于欲望、幻想、梦境和柬世学的随想录。这就是典型的孙甘露的做法，城市里已经没有真实的故事——这就是城市的真实故事。只有幻想和一些如梦的感觉片断，这正如我对孙甘露小说本身的感觉一样，没有形体，没有固定的存在，如清风出谷，岫里藏云，无影无踪。孙甘露过于爱好幻想干”幻觉，他似乎不是生活于都市之中，而是一个局外的眺望者，一个诚恳的心心相印的守望者，一个城市的妄想狂和自恋者，在这一意义上，他又生活于城市的内心，城市也生存于他的内心。
正如孙甘露本人为《呼吸》所说的那样：“……变化主要来自人物内心也归结于内心，这是罗克的依据，也是整部小说的依据。所有叙述方面的追求也都服从于这一要求……没有家园，包括语言，没有寄宿之地。～切仅是一次脉搏，一次呼吸……”这些说法不无夸大之辞，令人费解而不着边际。不过，关于“内心”的说法，还是合乎孙甘露的写作实际的。
《呼吸》是孙甘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孙甘露对“城市内心生活”刻画得最彻底的一部作品，当然也可能是当代描写城市生活最奇怪的一部作品。主人公罗克，服过短期兵役，无所事事而坐立不安，他的时间主要消磨在与几位女性的情感和肉体的周旋上。他们相互寻求而相互背弃，“他们古怪而内在的处事方式，过度的思虑以及在错失中对永恒性的过分迷恋构成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复合影响”。——这就是孙甘露设想的都市生活。那些温情脉脉的爱情全都演变为毫无诗意的婚姻和逢场作戏的调情，“欲望和渴念的声音四处回荡”。人们不断寻找而又随时背弃，这使得城市显得如此不真实。人们能够彼此抓住的只有肉体和欲望，那些灵魂和内心的独白，只有留给独居一处的遇想者。城市的真实性、生恬的真实性只徒然剩下这样的遐想，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本质问题。
对我们现实存在的庸俗性的全面揭露与对内心生活的密切关注，使得孙甘露的叙事充斥戏谑的快感又浸透优雅的诗意那些风流韵事掩饰不住情欲的外溢，却又经历过内心生活的洗礼，倒霉的生活其实不乏都市的浪漫，罗克如果不足个幸运儿那才见鬼呢！很难说孙甘露故事巾的主角和叙述人与他本人在多大程度上是重合的，但确实又令人从中体验到一种心理白传的真实感受、城市生活及关丁她的故事仍是守望者的幻觉和遐想——这就是城市的内在性，我们不断在寻求和背叛的东西。
进入90年代，先锋派的形式主义实验明显弱化，《呼吸》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还保持着形式探索的热情和尖锐性；作为形式方面放低姿态的报偿，《呼吸》的故事性却也切近当代生活的一个方面，尽管是非常极端的片面。《呼吸》凼而既是一次调和、妥协的产物，也是一次深化开拓的结果。然而，同时期孙甘露还写过一些中篇小说，如《忆秦娥》、《沙漏和节拍器》等。从这些小说可以看到孙甘露以往作为玄想和叙述动机的“回忆”元素被放大，成为～个完整的怀旧故事，过于浓重的古典气氛，使孙甘露惯有的那种尖锐性荡然无存。当然，没有理由认为作家不能变换一下风格，也没有必要苛求孙甘露每一篇作品都是扔出的匕首和投枪，但是那些“怀旧”故事，明显可以看到孙甘露吃不住劲，试图寻求一条中庸之路。事实上，这条路对于孙甘露并不合适，他未必因此博得大众的认同，而且有可能丧失他已经赢得的胜利。所幸的是，《呼吸》可以看到孙甘露一次最佳状态的调整，形式方面的冲力与切人生活现实的感觉结合得恰到好处，扮演城市守望者的角色可能更符合孙甘露的天性和现在的位置。
这并不是说孙甘露的那些“怀旧”小说写得不好，恰恰相反，《忆秦娥》之精致、典雅、纯净和舒畅，以及对一种破败生活的刻写无与伦比，堪称“怀旧”小说之精品。我要说明的仅仅是，孙甘露在这方面耗费精力将得不偿失，充其量是个技巧圆熟的职业写手。他完全可能而且理应更有作为。我们的文学和文化已经没有儿个挑战者，作为屈指可数的负隅顽抗者，孙甘露与其随波逐流，不如充当末路英雄。
《天净沙》也许属于《忆秦娥》一路风格，不过它的切人点在于对一种生活情调的体味，对叙述本身的迷恋。《忆秦娥》因为有一段相对完整的破败生活为依托，其怀旧情调给人以真切的感受；《天净沙》是一种遐想，对遐想的叙述、生活、存在都显得虚无飘渺，来去无踪。这个“我”是谁？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这个问题对于孙¨露是不存在的，这个“我”仅仅为遐想而存在。回忆几个死者，追忆那些似是而非的往事。就构成这个潦草的故事。虚构一种生活成为孙甘露叙事的基本特征，这种生活通常由音乐、钢琴、老式的房子、一些遗物、松散的爱情、随便的死亡……等等组成。这种生活，这种故事不过是叙事的原材料，它所支撑起来的某种情境和情调、那种氛围是孙甘露所钟爱的，它给遐想的叙述人提供自由自在的空间。因此，虚构一种生活和虚拟一些词语句式又不是等值的。以遐想为动力，孙甘露的叙事毫无节制地向前延伸，这个独居一室的叙述人以对生活的随意观望来完成城市的内心独白。
孙甘露的叙事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叙事总是在生活突然休止的时刻开始发生，这使得他的那个遐想者成为一个怀旧者，他的故事总是具有追忆的特征。某个死亡事件、某种背弃为叙事制造口实，孙甘露在拒绝生活延续下去的同时，开始虚构这种生活。他的那个遗世孤立的“我”，穿行于城市的街道之间，来往丁女人之间，他们蛰居于城市的隅，而又超越于城市的现实。它使人想起三四年代旧上海那种老式的破落的准贵旗生活——这就是孙甘露用来抵御现在平庸的无聊的城市现实的武器。也许追忆，钢琴、诗意和女性适合于叙事，准确地说适合于孙甘露叙事，仅此而已！这种说法是令人沮丧的。也许《天净沙》是一次非常真实的追忆，它那过于华丽典雅的外表掩盖了它的真实本质。对生活的祈祷，忏悔和怀恋，以及对宿命论和来世学的沉思，这种感觉本身就是对当今庸庸碌碌的城市生活的拒绝。寻找生存的诗意和叙述的诗意，尽管纤弱，却也依然不失它的遗世独立的美感，在这意义上，《天净沙》作为一次诗意的祈祷，作为一次独居城市的遐想，作为对城市生活的超越性观望，作为城市守望者的内心独自，依然不失其动人之处。
1993年8月21日于北京花家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