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头趟在外过年,王良难免想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晚上跟几个后生在一起玩儿牌,想凑凑热闹,玩了几圈,也没劲儿,就准备回家睡觉了。外面干冷干冷的,地上是厚厚的雪,没有风,天上也没有星光和月影,云层又厚又低,纷纷扬扬的大雪不停地下。王良想,这场雪下得没尽没了。家家木克楞房檐下都挂着冰灯,这些冰灯从大年三十晚上点亮,要点到正月十五闹花灯吃汤圆才落下。远远看见小芹家门前黑咕笼咚的,冰灯没点亮,王良也没在意,心想,老叔可能到邻家喝酒吃茶唠嗑去了,小芹表姑身体不舒服躺下了。他推开栅栏门,虎子摇着尾巴扑到他怀里,他摩挲下它的头,进了院。他推开虚掩的门,刚进厨房,就听到从小芹表姑睡的屋里传来哼哼的声音,突然又没有动静了。王良也没多想,进屋见老叔不在,便脱衣钻进被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下半夜,王良被尿憋醒,披上皮袄下地解手,撞见老叔 着鞋正好从小芹表姑房里出来。王良一惊,随即明白了,没放声。回到房间,老叔说:“你见到了?”
王良钻进被窝,没吱声。老叔又说:“纸窗被捅破了,老叔也不瞒着了,这不是一时图快活,我们俩说好了,准备结婚的。”
王良劝老叔道:“你们才相识几天,你不能忘记李麻子那个婆娘的事儿。”
老叔说:“那是偷人家媳妇,这是娶媳妇,不是一码事儿。”
王良担心道:“我看她花言巧语,是图你兜里那几个钱。”
老叔斥责道:“你少胡勒勒,她是真喜欢上你老叔了。她是离过婚的女人,知道啥样的男人会疼她,她被男人打怕了,她让我看她身上的疤痕,到处都是。那混蛋男人,咋对自己的媳妇下得了这样狠的手?”
王良说:“老叔,侄儿替你担心。不要沾花惹草的,你应该有个安稳的家了。”
老叔突然被勾起了满肚子的心酸:“家家家,爹妈把我扔到这世界上就走了,别人家的炕梢就是我的家,吃百家饭长大,我咋就不盼着有自个儿的家!在老荒村,像模像样的汉子们只能靠换亲娶媳妇成家,我三十岁时还从来不知睡女人是啥滋味!猫啊狗啊还发性呐。我长得不起眼,可咋说也是个汉子呀!我下面憋的也需要女人呀!”
王良无言以对。老叔掏出烟和纸,卷起来。只听外面下雪声越来越大,没有风吼,这样的暴雪铺天盖地地下着。
老叔卷好烟,没有抽:“你别替叔担心,叔四十多的人了,黄土也埋半截了,可我不甘心窝窝囊囊过完下半生。我一定要有个家,这世道也得有我自个儿的活法!”
王良说:“老叔说的我明白,我担心你别猫偷吃鱼不成,粘一身腥,不值。”
老叔点着烟,狠狠抽一大口,吐出来:“老叔是过来人,明白事理。刘惠是个能吃苦的女人,她需要男人真正的温情,哪个男人待她好,她会死心塌地跟着过日子的。”
王良说:“你真要和她结婚,我就搬出去,租李大爷家的房住。”
老叔火了:“你少用搬出去吓唬老叔,我走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要长。”
王良不再回话。老叔也心事重重地躺下了。
7
果然如王良所料,没有风的暴雪下了一夜,整个泡子屯被厚厚的雪埋住了。一早,刘惠拉开门想出去,一下被涌进的雪埋住。她拼命地从雪中爬了出来,边拍打身上的雪,边大声叫道:“天呐,房被雪埋住了!”
王良听见喊声,忙穿衣下地。刘惠惶恐地说:“这可咋办,出不去了!”
王良四处观察了一下,也惊叹道:“好大的雪呀!怪不得窗上一点亮光也透不进来,我以为还天黑呢。”
老叔也被叫醒了,穿衣出来;“别慌,先掏个洞,钻出去。”
王良从厨房里找来一把铁锹,往外掏洞。
虎子在厚厚的雪地上来回跑动,不时嗅嗅雪,然后它也开始扒雪,“汪汪”吠叫起来。有一处雪松动了,露出一把铁锹,虎子欢快地狂叫起来。接着雪堆中露出一个洞,能看见王良的头和半个身子了。虎子更加欢快地叫着跳着。王良终于钻了出来:“老叔,我出来了!”
老叔在里面叫道:“再掏,掏大点儿。”
王良继续掏着雪洞,接着老叔也爬出来,他拉着刘惠的手,把刘惠也拽了出来。
王良撒开眼,叹道:“好大的雪,泡子屯都被埋了!”
只见有的房子雪上面只露出半小截烟囱。一些光秃秃的树枝干变得像灌木一样在雪地面的风中抖动,簌簌落下雪粉。
又有两家掏洞出来,相互兴奋地打着招呼,并开始帮着别人家掏雪洞。王良随即想到茹华家,对老叔说:“我去李大爷家看看,他有气喘病。”
老叔说:“那快去,我们把房子上的雪扒开。”
虎子精灵得很,窜到王良面前,引着向屯南李大爷家跑去。
果然,茹华一早起也发现门窗被雪堵上了,她惊呼道:“爹,大雪把房子埋了!”
李大爷叹道:“多年没遇上了,一连两天不停地下。掏雪洞出去吧。”
茹华拉开门,雪一下子涌进来,她迅速躲开,抓起铁锨就掏起雪洞来。李大爷也上前帮着掏,茹华急忙阻止:“爹,我悠着点儿干,你别插手,别累犯病了。”
王良赶到,估摸了一下位置,挥锨往下斜着掏雪,虎子也嗅着扒雪。王良一会儿就热得脱掉皮大衣,继续挖。虎子突然叫了起来。王良停下铁锨,侧耳细听,下面隐隐传来点儿声音。王良大声喊道:“茹华!李大爷!”下面传来闷闷的应答声。王良又喊道:“我在上面掏,听着声,咱们对上!”
茹华听见了上面传来的喊声,兴奋地对爹说:“上面好像是小王哥在帮掏雪。”
李大爷赞叹道:“这后生心里总是想着别人,谁家姑娘嫁给他都是福份啊!”
茹华说:“怪不得小芹生她妈的气。”茹华掏一阵,停下侧耳听,又掏,还不时大声叫道:“往左一点儿!我们快对上了!……小王哥,你在我旁边!……”
王良听着声音往左边掏,终于和茹华对上了,两人隔着雪洞相对着脸开心地笑了。
王良关切地问:“李大爷没事儿吧?”
茹华说:“我爹好着呢,一个劲儿地夸你呐!”
王良继续掏着,把雪洞掏大:“有啥夸的。我年轻,有把力气,再说你家是军属,哥在外当兵,应该帮一把嘛!”
掏出雪道,茹华让王良留下吃冻饺子。王良说:“先不忙吃的,我再去帮几家。”
茹华心疼地说:“你悠着点儿干,别累坏了。”
王良笑道:“没事儿的。”说完,快速离去。
茹华盯盯地看着王良的背影,良久,她突然抓起铁锨,“小王哥,我也跟你一块儿去!”追着王良而去。
半晌后,有些人家露出半截的烟囱冒出了一股股炊烟,被减弱的西北风扭着扯向雪后灰蓝的天空。一球苍白的日头似乎在飘忽的灰云中滚动。雪地上也开始有孩子奔跑,玩耍了。
8
算着日子,王良又该给家里寄钱了。他坐在炕上,把衣服兜里的钱都掏出来,又把炕席底下用一块布包着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自言自语道:“攒了一回才五十二元七角。邮给家里得弄个整数才行。”王良把钱重新用布包了起来,掖到炕席下,然后呆呆地看着窗外,想着心思。
刘惠进来,问:“小良,你老叔呢?”
王良说:“到镇里去了,得过二天回来。有什么事儿吗?”
刘惠说:“有人要买鱼,问还有没有。”
王良信口道:“没有了。”
刘惠说:“那我告诉人家一声去。”转身出去。
王良猛然脑中一闪,悟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对呀,凿冰钓鱼卖,就可以给家里多邮点钱去了。”
王良立马往黑子家去。敲开门,没想到是茹华开的门,“茹华妹,你也在姐家呀?”
茹华意外而惊喜地说:“你自个儿咋来了?”
王良说:“我想给家里多邮几个钱儿,到黑子哥这里借工具,凿冰钓鱼到集市去卖。”茹华说:“姐夫不在家,去他舅家了,得二、三天才能回来……”
东屋传来洁华的声音:“听声音,是王良大兄弟来了吧?”
茹华说:“姐,是他。”
洁华挺着个大肚子出来:“稀客,有些日子没来了。快进屋上炕热热身子。”
王良说:“不冷,没事的。”
茹华说:“姐,小王哥是来借工具凿冰钓鱼的。”
洁华说:“中,工具都在偏厦里放着,不着忙,赶上饭了,吃完饭,下晌再去钓也不晚。”
王良高兴地说:“谢谢洁华姐!”
洁华说:“谢啥,听茹华说,下大雪那天幸亏你帮着掏雪洞了,得谢谢你。”
王良憨厚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