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或喜出望外的开心事，就象人生碰上几道美丽的彩虹，或者就象神泉港的海市蜃楼。天空的景象消失了，彩虹不见了，兴奋升腾到顶点，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人便从幻梦中醒来，留下绵绵无限的惆怅。有时回味起来，苦辣酸甜俱全，倒不如去采摘一朵玫瑰花，虽然全身是刺，指头都出血了，但这鲜花在手，心中自有一种实在的欢悦。
好奇心可说是人类的本能，逢场作戏就是好奇心的驱使。通常情况下，它只属道德范畴，与法律无关。但它确实超出纪律的约束，无论如何，它违反了新中国社会制度的道德规范。何况，逢场作戏旁边就是一眼无渊的陷阱。稍－不慎，误越一步，人就会翻身落马，粉身碎骨。多少久经沙场的宿将就是这样栽进这深渊陷阱里，从此再不见天日。
在神泉港和星星分手的时候，她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向我提意见：“姐夫，当记者的人接触面广，客观上有许多逢场作戏的环境，而你又象一根花心萝卜，千万慎重啊！”
逆耳忠言，星星的话象一锤子敲在我心窝里。和星星在祌泉港的一天相聚，虽然没有做出属于出格的事，但到底超出了一些“常规”，倘或相遇的不是星星，而是其他陌生姑娘，肯定说这会被人看成轻佻。
“我很敬重你，体格好，身材好，长相好，才气横溢，很讨女人喜欢！”星星在赞誉我了，我心里明白，这显然是溢美之词。对自己所爱好的专业我马虎可以应付，谈不上才气横溢。老子天下第一，我尚还不会疯狂到这种程度。但年轻的知识分子都喜欢听好话，特别是姑娘－夸奖，尤其是在她严肃批评后连接着说的，此刻说不上全身飘飘然，但也甜滋滋的。我总在想，喜听好话也许是人的一种本能，闻过则喜的豪杰圣贤毕竟是几十万分之一都达不到的极少数。他们是人类中出类拔萃的精英，也是人群中的“怪物”。尽管先哲这样告诫后人，但大多数子孙还是喜欢爱听好话，对不同的意见，相反的意见，连毛毛雨也不能下。我党提倡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使用率”不高。而打击批评者和穿小鞋的歪风却层出不穷。现在我对自己作个自我鉴定，应该承认我是个喜欢听好话，不喜欢闻过的神经衰弱者。
“你不能这样对云云，我看你无理由也不能把她抛开。我知道对此你心里很矛盾，想爱她又想疏远她。这叫见异思迁。老实说，你除了看我和月月的兴致和文化水平比较与你接近外，你也不会没有更理想的偶像和女朋友。”
云云的问题是我最敏感，最想在星星面前回避的问题。昨天在神泉港一句都不提及的话，星星此刻一股脑儿提出来了。
“云云的问题一定要解决好。疏远、回避能解决问题吗？还是面对现实吧！”她更加重了这问题的份量。到底是姐妹，血缘关系会使星星和云云坚定地站在同一立场上。
一席谈话，她穷追不舍，我步步退却，连“且战且走”的勇气都鼓不起来。因为真理不在自己手里，我成了一个懦夫。
“杨洋！”她把身子挨近我，小声说。“我知道你心里的矛盾和痛苦，想用逃避的办法来解脱，甚至了结你和云云这段爱情。云云是因为你穷追不舍在爱情的战争营里给你俘虏过来的。文化层次相距太远了，没有一个云云的亲朋对此段姻缘感到高兴。也没有一个云云的亲朋被你那义无反顾的举止而感动。不是工农结合艰难的帽子要往你头上套。这样的婚姻的确基础太脆弱。云云单纯，单纯到了极限。面对若这样的追求者，她非打起白旗投降不可。我听她向我哭诉的时候，我也唉叹了一声：云云，这是你的性格悲剧。同胞亲姐妹，无须转弯抹角，我一语道破，她反而感激我的真诚。”
如果不是神泉一天无拘无束的相处，我真怀疑她是云云派来的说客。我叹了一口长气：“星星，云云的问题没有一天不在折磨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星星冷笑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躲躲闪闪，你心里早设计好了一个作战图了。你用疏远的手段使云云心灰意冷，从此不为这情缘再抱什么希望。你希望她和罗亭重归于好，这之后再设计你的人生。这现实吗？”
我说：“我不怪你，聪明的姑娘喜欢想当然，但事实未必如你想象的那样可怕。”
星星说：“你总以为聪明过人，深谋远虑，城府极深。其实，你这种手段连杨太太也能一眼看穿了。她埋怨你此事做得愚蠢，过分。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贤慧的妻子。”
我直言不讳：“罗亭住在我家里了，他们以后在一起不好吗？何况老罗也非等闲之辈，一个留苏学生，打成右派，一时潦倒，他还年轻，说不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星星说：“云云也很同情罗亭的处境。人总是有感情的。但是，你听云云怎么说呢，她说，同情不等于感情，同情他不等于爱她。杨洋不象罗亭，坦途上翻车，结果留下一条狗命，车毁人未亡。自然，命保住了就是大福大贵。俗话说，留得背山在，不愁无柴烧。罗亭不象杨洋只会要手里的笔杆子。他有许多手艺，补锅阉鸡，医治奇难疑症，还会修水电站坏了的发电机和水轮机。百艺随身的人，弄碗饭吃的功夫他不发愁，就是头上哪怕右派帽子弄得他象猴王精头上的那顶紧箍咒。在权贵面前象害了天花麻风那样讨人嫌。但我还要再说一句，罗亭是好人，可是，同情和感情是两码事，杨洋耍一阵脾气，耍完了也就没事了。”星星说。“云云头脑多清醒。这样的话我也说不出来，倒是你糊涂，见异思迁。我还是不放心地奉劝你，逢场作戏要慎重，提防栽葱。交‘桃花运’的人不是好事，是灾祸临头的预兆。”
我话里有话回答星星：“星星，你怎么报考天文系呢？你应该考政治系、法律系，你是理想的政治辅导员！”
星星笑着说：“我的话说得太重了，反正不是外人，你不要计较。爱情生活中的事，我其实什么也不懂，说起来难免使人刺耳，装腔作势。其实我也对自己将来的婚姻充满忧虑和恐惧。脸蛋好一点，依我看有福有祸，而且祸多福少。试看我两位姐姐，云云和月月，长相都不坏，但她们的爱情哪一个幸福？云云处境还好些，而月月呢？政治介进来了，领导介进来了。她只能任人宰割，当牺牲品。”她长叹一声：“可怜的姐姐，悲剧，薄命，想到她们我就害怕。”
分手前的星星和昨天度假时的星星简直判若两人。女人一本正经的神态，严肃得象教堂做弥撒时领着圣徒布道的牧师和神父。你会象课堂里的小学生那样对讲台上老师的每一句话言听计从？所以当她坐车取道县城回去，我也坐车向相反的方向回报社时，我在座位上萦回在脑际间的是星星临分手的叮咛，而同舟出海和到饭馆吃食东西的情景，包括饭店里那又恐怖又陚有几分罗曼蒂克的炽热情景，几乎经海水冲洗一样忘记得一干二净。我和云云的关系是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我好天真，尽耍小聪明，甚至想入非非。胡思乱想，不着边际的小聪明有什么用？问题还是问题，现实依然原封不动摆在你自己面前。
我的痛苦与内心的矛盾也许只有我知道。苍天可鉴，我还是一个作风正派的青年。自从第一次见到星星后，虽说不上失魂落魄，但确实朝思暮想。神泉巧遇是天赐良机，一宗艳福，毫不夸张地说：“桃花运”到了。但旅店那一夜，我的灵魂终于经受一次考验。请读者评分，考卷合不合格？那样的场合与机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事态进一步往深处的可能性可谓是情理之中，战胜灵魂中的邪恶和扫除所存污浊，我看也和碱水里煮一次所熬受的痛苦差不多。可见，这方面我是个智者，至少是心理健全的男子汉。
星星说我喜欢逢场作戏，可见她对我的倾慕之心并不领情，甚至轻贱了我的人格。假如她把自己比作天鹅，视我为一只癞蛤蟆的话，也难担保我不会产生报复心理。
一位报社极相好的兄弟郭某，批评我对云云采取的：十分残忍的制裁，他取了一个很雅致的名词，叫“性饥饿”，我莞尔一笑，很欣赏他的鬼才。试想，如果他没－定的天赋，或者没有脱盲，能起一个这样雅致的形容词吗？
结婚前，我对云云穷追不舍，有两个原因：一是她漂亮，二是她带头入社，给我留下极良好的印象。何组长以社关出身反对我和云云谈爱；母亲则以刑夫克子相的“宿命论”反对我们结婚。两道难关，可算是当时爱情结合的鬼门关。我都义无反顾顺利闯过，这样的爱情理应美满。但我却没有考虑文化程度的差异会给我们的爱情生活带来巨大的烦恼。不会“拍拖”，不会造爱，不会打情骂俏，日里是劳动工具；夜间是生育工具，半点不会迎合知识分子的“小资情调”。纯属一方主动的夫妻生活，一次二次也罢了，成为经常性便索然无味。青年知识分子，对什么事都希望刺激，我列了一个公式：没刺激即陷入平淡；陷入平淡则索然无味。味同嚼蜡的夫妻生活，就产生了“精神厌食症”。总之，那是一杯开水，没有爱情的美酒。当时振振有词的立论，如今就此深省一番，不难发现那不过是一种心理变态、性变态。但当时年轻气盛，绝对意识不到这一点，而把全部责任都一股脑儿推给对方。
其实，村里人都夸云云好，贤慧，温顺，勤劳，俭朴，一切旧式闺秀所应有的品德，她都一一兼俱。连母亲这样难侍候的家婆，都视她为亲生闺女。相处得如此亲热和睦。可见，不同的世界观对同一事物会产生完全不同的看法。
无妨把我丑的灵魂曝光，我希望获得星星，离开云云。实施这方案的第一步是让云云和那位留苏学生的右派——现在的补锅匠罗亭缔结“秦晋之好”。然后，我向星星这位“骄傲的公主”倾注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之万的爱慕，穷追不舍地把她强夺到自己面前。但这个方案是百分之百见不得人的。此事万难启口，一旦被人知道了，将遭到社会上万人的唾弃与咒骂！即使是报社那位兄弟小郭，我也只能隐隐约约，苦吐初衷，忽东忽西地说得语无伦次，任何人听了都会感到这个人思想混乱，不象在做梦，而是和精神病院有一种特别喜欢说话那类病人差不多。言为心声，说话颠三倒四的人，如果加上神智恍惚，是应该去疯人院预约门诊或准备病房。身边的朋友有的替我担忧，但更多人似乎是一台X光透视机，知道我在绞脑汁，想把云云里开，想把星星夺取。隐蔽深埋在自己心灵古井的隐私，不知何故被挖出来曝光。千夫所指的难堪虽然没有发生，但不少人居然拿来当茶余饭后的新闻。其实，我的胡思乱想根本谈不上隐蔽，十分保密，连没有脱盲的母亲都说：“这孩子得了神经病，他把云云冷落到一边，看上三姨星星姑娘。”又说：“不用劝说，也不用压他，碰得他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自会回心－转意的。”
我这讨厌我的母亲，十足的家长制。开始的时候，她反对云云反对得多起劲？她要当这一婚事的刽子手，现在，她又认亲，又认儿，把心全偏袒过媳妇那边。她不象旁人，她的话对家人无疑举足轻重，甚至有相当的“权威性”。
令我百思不解的是母亲对那个被打成右派的留苏学生罗亭。她是把他当作亲戚，朋友，干儿子，佣人还是什么呢？虽然他住在屋旁的杂间，那不过是掩耳盗铃。
他可以和云云天天见面，天天接触。给母亲翻身，敷药。帮云云接刚下产的猪崽，做家务，天天如是，难道她和他一直不搭腔，不问话？封闭的心灵莫非能始终不启动？多年前有过相爱历史的一对，以后虽然远离故土去了莫斯科，因相距遥远，文化层次和各种客观条件等诸多原因，各有志向，彼此中断了关系。罗亭决不是见利忘义抛弃结发之妻秦香莲去讨皇帝女的附马陈世美。被包拯处斩的附马爷陈世美，绝对没有罗亭的影子。青梅竹马的一对男女，今天忽然萍水相逢，又处在云云受我冷漠的时候，这种氛围很容易使人萌发同病相怜的念头。
中国古代有“坐怀不乱柳下惠”。这位柳下惠先生，夜读时有女人叩门进来坐他怀里。管她是不是妖，绝对天姿国色。美人投入柳先生怀里了，而这位柳下惠漠然置之，不动邪念，这故事在中国万古传诵。“坐怀不乱柳下惠”。我的天，这有什么好颂扬的呢？人都有七情六欲，天姿国色的绝代佳人见了也不动心。这个柳下惠先生，是否得了严重神经衰弱症，或者是阳痿早泄一类性器官不健全的男人？我不相信打成右派的罗亭先生是柳下惠再世。今天他又在我家出现。被划为右派的大多属于冤案（我一直这样认为），但有些右派思想上有些儿“那个”，不是有这样那样的思想，组织上要抓住他的“尾巴”总会不那么容易。象我家这样的庭院，一对年轻人，把门－闩，闹个天翻地覆有谁知道？所以趁此让云云和罗亭相好，也是有这一现实为出发点的。想到这一层，我又常常宽恕自己。
说老实话，如果不能得到星星，我是不能失去云云的。若是在这情况下失去了云云，我的小家庭怎样建立起来？社会舆论将怎样评判我的人格？越想心越乱，越乱心灵越痛苦。这叫自作自受，我无意饶恕自己。本来很简单的事情，给我弄得如此复杂。因为陷入痛苦矛盾之中，举笔即可完稿的“神泉海市奇观”的特写，一个星期也交不出稿来。总编辑和编辑部主任都以怀疑的眼光盯着我问：“喂，你那几天究竟去了神泉没有？消息都传回来了，今年神泉海市奇观特别热闹。写这样的特稿你应该驾轻就熟，为何一个星期过了都交不出稿子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