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湖边的天亮得早。我在睡意蒙眬中听见阿晴母女的声音。她们早早就起来烧水打扫卫生，迎接新一天的客人到来。女儿小晴总是轻轻的，像一只小野凫手脚麻利地干活儿。
老方还在酣然熟睡之中。我知道他在这家人中的身份，也就不再有猜疑了。
早饭是大家在一起吃的。我喜欢吃盐腌苦江菜，那个机灵的女孩儿又到院子的咸菜坛里淘了一碗，母亲奚落说，你这闺女光让你叔吃咸菜啊！我没接这个话茬，说，这个孩子真好！母亲说，你看好就带去，我正愁的慌呢！说话间那个男孩把一盘咸鸭蛋打扫光了。我知道这个家庭，老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老方低着头喝了一碗稀饭。他对我说，按昨晚说的。他的话不多。
上大堤的时候太阳有一竿子高了。湖西的风光很美，我看到一个四面环水的土墩，茂密的树林遮掩得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面积比岛子要小，像海中的礁滩，但它四处都是植被。老方还没等我问就说，那是刘家的祖坟，很少有人去过，刘邦的祖先很穷，所以没有人盗墓。拓宽大运河水道的时候，正好经过那里，为了把它保留下来，就成四面环水了。不过上面的树木更加茂盛了。
我走到村委会的二层楼，老方说，不进去了吧，里面平时没有人。昨晚开会我把事情都给他们讲了，给你的材料都可以用，不存在侵权问题。就有一件事没写上，我估计对岸可能讲了。什么事？“6.5”事件发生后，这边的村民又拦路截道，当时劫持湖山县土地管理局和检察院吉普车两辆，还拘禁了人家执行公务的干部八人。有几个地痞流氓，不能代表西岸群众。他们就在原村委会住址私设公堂，那几个无辜的干部遭到毒打，他们的人身安全也受到威胁，这事又告到国务院，想起来那时候好像两国开战。我说，糟糕的是这场纠纷它根本就不是战争，它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没完没了的械斗，清官难断家务事，是非曲直难理清啊。他说，公安部指示，让我方无条件放人，刻不容缓，当时那几个人拒不执行，“6.5”事件也如雪上加霜，又陷入僵局了……老方说着显得很无奈的样子。
后来我在博客里说，这虽然不是什么战争故事，但我愿意把它当作一场矛盾斗争讲给你听，虽然他的斗争规模没有那么大，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闹了多年的地区纠纷而已。我还是想从中发现有价值的东西，把它毁灭给人看。但它是不是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呢？
真实的阶级矛盾从来就是没有道义的。既无道义，也不鼓舞什么美德，或树立行为典范，或阻止人们做一些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但这是为本阶级利益内部的矛盾斗争！如果一个阶级斗争似乎有什么道德意义，别相信它，如果一个内部矛盾斗争到结尾会令你振奋，或觉得在那湖底沉渣中有一丁点儿正直无私的东西会被打捞起来，那么你就成为一个古老而又可怕的谎言的牺牲品。阶级斗争既没有什么诸如正直无私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美德。因此，你如果绝对忠实立场，你就能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原因。追寻是我对矛盾纠纷的诠释，我后来在博客中说。
那么这场矛盾斗争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来虽然那些干部们都被释放，可是金水湾村小会计朴先火在割芦苇时被逮，他像一只麻雀被早已铺开的大网罩住了。他被扣作人质，关在刘邦沟村委会。
老方说，我只能给你讲个大概。这时候穆厅长就住在这儿，那些人是有意识地跟他对着干。他们提出的条件是，穆天云立即撤出刘邦沟，否则对人质下手。在万分危急的关头，穆天云单枪匹马，临危不乱。他又去找我母亲芳林嫂，说，老支书啊，我马上走出刘邦沟很简单，关键是人质的人身安全。我想无论如何要把人先救下来，我才可以走。当时我正好从部队回家探亲，老母亲说，林儿，你去给穆厅长当个通信员吧，看采取什么法子把人救出来。母亲的话，实际上是让我保护穆厅长，我在部队就是侦察兵，我当时身体很壮。但是穆厅长自有他的想法。他独自走在大运河边，思考良久。他想在这儿找一个基本群众，作为内线打到他们关人的地方，然后里应外合把人救出来。我当时自告奋勇，我是村支书的儿子，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一个夜晚，我悄悄地来到湖边酒店，向他汇报。告诉他关人的准确位置和周边环境。
他没有让我再去，只身出现在他们私设的公堂上。那伙人看到的是穆天云单刀赴会，没有带人也没有带枪，场面不再剑拔弩张，但很快如临大敌，当时那里的气氛就像座山雕的威虎厅。
越在这种情形下，穆厅长越冷静。这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他矫健挺拔的身影——公安厅长深入虎穴，大义凛然，勒令他们放人……
他很平静地说，我是穆天云，山海省公安厅副厅长。
一个人说，久仰，久仰，当年你在梨庄，我们还是一家人的时候，你就没少来过。
他说，当年我们是兄弟，分家了还是兄弟！汉水湖两岸都是一个种族，大运河水流的是一条血脉！
一个人说，穆厅长，兄弟分家也要吃饭，不让我们下湖，让我们搞运输，可是车辆呢？说是给二十辆运输车，连毛也没见着。他说，这个我们以后再谈，今天我来叫你们放人。
一个人说，放人，我们还叫你们偿命呢！
一个人说，凭什么叫我们放人？
凭一个警察的良心！你们这样做是罪上加罪，别忘了，这里是高祖的故乡啊！
什么高祖不高祖的，他当皇帝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他说看来你的历史知识不够。难道高祖给他老家免除赋税劳役世世代代不交粮的事也不知道吗？
刘邦沟，汉高祖刘邦的故乡。当年他们可以免税不交粮，刘邦回故乡，三十里外下马。可现在谁拿我们当人！
一个满脸横肉的人大骂：什么历史不历史，历史是个王八蛋！
一个人缓和说，知道知道，他回来唱什么，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德猛士兮守四方，连大人小孩都跟着唱啊！
这都是老皇历了，上头不让我们进湖区，我们去喝西北风啊！
根据穆厅长的安排，老方说，他在这里把几个主要人物稳住，我把外面接应他的人带到关人现场。他们跟着我潜入到关押地点，那边他还在和他们打口水仗，这边我们把人质救了出来。
这件事穆天云一直不让说，解救人质闹大了，怕对两岸关系有副作用。后来我知道，那个人质朴先火的母亲，是一个善良的汉水湖大娘，提一篮松花蛋和一只麻鸭来专案组慰问，这是进住金水湾以来第一次得到老百姓的奖赏，穆天云把东西收下来，他让穆小云付了钱，他看到这个老人家里很穷，连床被子都是破的，他又给老人买来新被子……
老方说，这里的故事太多了，你如果像穆厅长那样住上一个月，能写一部书啊！我笑了笑说，我以后一定还会来的，今天我想到留城看看！
二
谁都知道刘邦沟有棵老榆树，那是刘邦造反扯旗的地方；汉水湖还有一座留城，那是刘邦给张良的封地。
坐上一艘小渡轮。我看到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还有遍湖的菱角和莲藕，小野凫看见轮渡忽然振翅飞起，离开湖面，像箭一样直射远方而去了。我就想起留城这是西汉张良的封地，眼前这个带我来的向导老方，在这块湖面上洒过的鲜血，也是他的成绩残疾跛子的印记……
老方不善言谈，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才真实地叙述了他的英雄事迹。说起来那天也是巧遇，没有那件事情，你也不会看到我和阿晴在一起。老方边划船，边讲起事情的原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