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桂清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笑。他始终觉得张玉琳还是嫩了一点。
这一仗之后,张玉琳稍有稳定,陈策着手对付熊桂清。
熊桂清已是陈策的老对手。十多年前,陈策在任县团防局局长时就和熊桂清较量过,知他狡猾无比,软硬不吃。陈策这次决计非除掉他不可!
刚好碰上宪兵调防,新司令到任,陈策就去献剿熊之计。
驻辰溪宪兵十一团司令部戒备森严,陈策进了大门又被近身卫兵挡住,问找谁,陈策说:“拜见李司令。”陈策写上一张纸条当名片交给卫兵递了进去。
李司令是国民党驻辰溪宪兵十一团团长兼辰溪警备司令。他内心里有些看不起县里的自卫团,但辰溪社情十分复杂,自己刚刚到任,也想笼络地方势力,见了面还是显出热情来招呼陈策说:“陈团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陈策说:“手足之间何用客气!李司令,你这里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想见您真不容易!治军之严,真是可见一斑!”
李司令说:“兄弟过奖了!最近一段时间,你们团不是也人马大增,已有一千三百人枪吗?”
陈策一惊,知道这个李司令一来就盯住他的自卫团了。此话是在告诉陈策:自卫团家底儿他清楚,别乱来!陈策说:“民团乡勇,野性难训,不过是给李司令在辰溪保境安民当个差而已。”
李司令说:“哪里哪里,强龙都难压地头蛇啊!不知陈团长今日有何吩咐?”
陈策说:“李司令的谦逊真让人无地自容!我今儿来一是登门拜访,也算是攀攀同僚之亲;二是有件事要听听司令高见。”
李司令说:“李某初来乍到,对辰溪情况陌生,陈团长有何见教直说无妨。”
陈策说:“长田湾有个熊桂清,李司令一定有所耳闻。”
李司令说:“听说过此人,略知一些。”
陈策说:“此人狡猾无比,不服统管,匪性严重,作恶多端,在乡间‘绑票’‘吊羊’不算,还曾扬言要打进县城抢印掌权。如不剿灭,辰溪难有宁日!”
李司令说:“陈团长有何高见?”
陈策说:“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李司令一来,就能把熊桂清剿灭,此乃全县人民之期盼,辰溪人民会拍手称快!日后你必将深得辰溪人民之爱戴。”
李司令内心有些高兴,但怕陈策有意激他出兵,将他哄上高树,然后抽梯看他的难堪,他只冷静地回道:“陈团长在辰溪身负众望,我哪里敢贪此大功啊!”
陈策说:“我们兄弟间不说外话。自卫团已对他无可奈何!李司令的队伍兵强马壮、训练有素,如果我们自卫团利用本地人熟悉地形的优势,你我联起手来,我想定能除此祸患!”
李司令深思一会儿问道:“看样子,陈司令是成竹在胸、稳操胜券了?”
陈策说:“保你旗开得胜、向上报功!”
李司令也很想尽快在辰溪站稳脚跟,如能真如陈团长所言,在靖匪安民方面旗开得胜,那自然是上上下下都能高兴。于是,他问:“陈团长能否详谈一下剿熊方案?”
陈策谦虚了句:“愿闻李司令高见。”
李司令说:“我可以建议将熊桂清的队伍编入国民党二十八军部下,让他当个营长,然后要他开赴前线抗日。用兵之计,全兵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这样,我们既不杀他,又不费一兵一卒就可调虎离山,保辰溪平安。如若他在抗日前线杀敌有功,日后也有理由饶他一命,岂不两全其美?如他不服抗日命令,我们再行剿灭,岂不天公地道,让他无话可说?”
陈策原本就有此想法,经李司令说了出来,陈策不禁一惊,但他不敢说英雄所见略同,只得赞道:“李司令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除了李司令,谁也不可能有此妙计!”
李司令说:“靖匪安民,不仅是你我的事,县府也责无旁贷啊!还得跟县长谋合一下。”
陈策:“这是帮县长除害,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县长不会反对。”
不几天,李司令和陈策带队到长田湾宣令:熊桂清部编入国民党第二十八军陶广部,任熊桂清为营长,开赴前线抗日。违者剿灭!
熊桂清在肚子里骂道:“我日你个老母亲!”但表面还是不敢违令,只得赶快集合队伍往前线开去。
队伍路经辰溪县城时,见湖南大学和桃源女中的学生在街上拉横幅贴标语,熊桂清要自己的人也跟着高呼抗日救国口号,让城里人看见,让自卫团和警备司令部的人知道他们已经奔赴抗日前线。
属下张玉琳看出熊桂清并非真愿去抗日,在路途休息时,他悄悄试探熊桂清,“老叔,我这一去要是回不来了怎么办?”
熊桂清说:“抗日救国,为国捐躯,无限光荣!小侄何愁之有?”
张玉琳说:“我们一家人别说两家话。打日本,为国捐躯,我张玉琳绝无后悔。只是我还没有亲手杀了陈渠珍,没有为父母兄长报仇,我死不瞑目!我如不为报仇,当初恐怕也就不会走上背枪拖队伍这条路!”
熊桂清一脸烦恼,“就你玉琳比别人聪明?就你玉琳有仇没有报?我熊桂清没有?我娘不是被土匪杀的?记住:一泡尿憋不死活人!”
张玉琳听不清熊桂清最后要说个什么意思,但是,他注意了熊桂清的一言一行。
队伍行至沅陵官庄天色已晚,宿营下来。夜半时分,熊桂清大叫肚子痛,令属下去附近寻找医生。到附近打听医生的人回报说,过了河有位张医生医术不错。于是,他起身过河就医。
张玉琳认真看了熊桂清脸色,其脸上并无真正痛苦状,他想起熊桂清白天说过“一泡尿憋不死活人!”知道熊桂清并非真的有病要医,而是想借机开溜。于是,张玉琳提出要护送他同去。熊桂清果然说:“你不能去,我带上勤务兵去就行,一会儿就回。”
熊桂清离开军营时,张玉琳一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他不会回来。于是,他也趁机溜出了营房,离开了队伍,又潜回了茶田垅。
熊桂清离开队伍过河后,连勤务兵也丢了,叫他们自谋生路,自己一路逃回辰溪。
连夜走到离辰溪城不远的磨鹰桥处,他实在疲惫不堪,便在路边一朋友家中稍事休息。朋友见他一副邋遢样子,便问他何故如此,熊桂清也不隐瞒,就说:“娘卖髀,李司令把老子的队伍编进正规部队,要老子带队去前线抗日,老子不去!国民党养着几百万部队是吃屎的?要老子这些破人破枪去抗日,他想得美!老子的私仇都还来不及报呢!老子从官庄溜回来了!老子队伍丢了,回去还可以再拖!”
朋友警告说:“你千万别说这话!今天县城里刚刚枪毙了一批人,就是由县里送到前线抗日又跑了回来的。这里离县城太近,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赶快上路逃命吧!”
熊桂清大惊失色,不敢再出一声就出门上路。走不远又回过头来问朋友要一套便衣、一双草鞋换上,还戴上一顶棕篾斗笠。出门走几步站住一想,如果这个朋友为了领赏告发了他,追兵一来,他岂不死路一条?于是,他折回身去问朋友借点盘缠。朋友进房去拉开柜门找钱时,他拿块石头砸了朋友的后脑勺。朋友不再动弹,他又跪在朋友面前说:“难为你了!”然后他才继续赶路。
他不敢再过县城,而是上山经大伏潭过河,经小黄埠向长田湾方向潜回。
逃到王安坪时,离自己的老巢长田湾近了,他心里有一种踏实;看到自己地方上的田土、庄稼、牛群和牧童,他感到有一种亲热,心里说:“老子熊桂清又回来了!又捡得一条生命!”
走到石溪坳时,见有人在那里训练兵丁,他想看个究竟。走近一问,原是宪兵在训练乡村壮丁。壮丁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记起来了,此人曾在他手下当过连副,叫金长发。金长发做连副时常发些对他不满的怨言,是他把金长发踢出去的。他怕金长发认出自己,将脸一侧就急步而过。不料金长发立即向宪兵报告了这一发现,宪兵出动一排人,围追堵截进行抓捕,熊桂清虽连续跳下数道田坎,无奈寡不敌众,被五花大绑押解到了辰溪县城,囚禁于警备司令部。
七月的一天,骄阳似火,熊桂清被警备司令部的人押到书院背后西园荒草坪里枪毙。他绝命时突然大喊一声:“金长发——你不得好死!我为母亲报仇的事还没有完成啊!”
熊桂清被除掉之后,县城人无不叫好称快。李司令忙着上下表功,陈策也高兴地约了涂先求、向石宇到柳树湾肖洪量家里一叙。
肖洪量把自己从沅陵官庄买的好茶叶拿出一盒,让杨俊给每人泡了一杯端上楼去。因为大家心情都好,茶也变得异样的清香悦心。
从楼上窗口望出去,月亮悬浮在丹山寺上空,电厂和小路口码头那边一片银星点点,河中帆船睡在夜幕下静静地沐浴着河风。
肖洪量说:“这回你们可是立了大功!这熊桂清一除,全县人民都叫好!算是为老百姓打死一只恶虎啊!”
向石宇幽默一笑说:“这功劳都记在李司令头上了,不算我们的。”
涂先求说:“功劳记在他头上更好!功劳记在谁头上,隐患也就埋在谁脚下。我们只要替老百姓除掉这个祸害!”
陈策说:“说实话,这件事,我还是高兴不起来。”
肖洪量说:“怎么高兴不起来呢?要不是你给李司令出主意,熊桂清哪里就能被灭了?要知道,陈渠珍都没能整掉他熊桂清啊!”
陈策说:“熊桂清逃回来了,张玉琳能不跟着逃回来?只是现在还没有人举报,我们还不清楚情况。”
涂先求感到还是陈策想得深远、斗争经验丰富,到底是大一些年纪,又经历过战争的磨炼。
肖洪量风风火火地说:“熊桂清都剿灭了,他张玉琳算老几?什么时候想开荤,带人去剿了他就是!”
陈策说:“别以为张玉琳年轻,他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家伙!看他打陈吾部就很有一套。如果张玉琳逃回了茶田垅,没有了熊桂清,他的势力很快就会扩大,只怕是打掉了老虎,狼狗又要长大。”
向石宇说:“我们是不是要马上派人查明张玉琳的情况?如张玉琳真的逃回了茶田垅,我们再给李司令进一言,要他趁势进剿,不让他有喘息之机。”
陈策说:“不!除掉了熊桂清,张玉琳肯定不会很快现身。如现在操之过急,必欲速则不达。张玉琳如果回到了茶田垅,不久定会有人发现,定会有人向我们告发,到那时再行动不迟。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还是要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力量。这方面有很多工作要做:我们把自卫团搞起来了,也在靖匪安民方面做了不少事情,但还很不够。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弄一批枪支来改善我们的武装,我们从现在起就要做好开往前线抗日的充分准备;再说,我们不能就这么独打鼓独划船,一定要和上级党组织取得联系;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尽快培养自己靠得住信得过的骨干力量。”
涂先求第一个支持陈策的意见,向石宇和肖洪量也表示赞成。于是,当场决定派涂先求和向石宇两人去长沙完成两大任务,一是和中共湖南省工作委员会取得联系,二是弄一批枪支回来。
9人枪必须分开
涂先求和向石宇在大路口车站找到去长沙的汽车。他俩一路不敢多说话,只是听着旁人的各种议论:有的说国民党湖南省政府搬到了沅陵县城;有的说国民党中央军校武汉分校迁到了武冈,共产党也在武冈塘田办起了战时讲学院;有的说湘西革屯军集结两千多人宣布“抗租、抗日、倒何”,已攻占了乾州城,弄得专员和保安司令都不敢到任,何健的省主席也坐不稳;有的说湘西新编第三十四师改编为一二八师后开赴抗日前线,在浙江省嘉善作战可勇敢了,与侵华日军浴血奋战七天七夜,全师官兵伤亡两千八百余人!这些伤亡官兵全为湘西苗族、土家族、回族和汉族儿女……
一路上不说只听,倒听了一肚子议论。进了长沙城,涂先求和向石宇在穿着烂棉衣的报童手里买了些《观察日报》和《抗日战报》来看。《观察日报》是中共湖南省工委办的报纸,《抗日战报》是田汉和廖沫沙主办的报纸。报上也果然证实了一些在路上听到的消息。
涂先求和向石宇按陈策预先说好的旅社住了下来,等待来和他们接头的人。
陈策在辰溪不得不为涂先求和向石宇去长沙执行任务担忧,毕竟时局过于复杂,路途又很遥远,就怕他们路上遇到意外。
陈策找到肖洪量家楼上喝茶,跟肖洪量诉苦说:“回到地方来干点事,远没有跟随贺龙打仗的日子那么痛快!那次我在驻马店与敌军作战时,右手掌被枪子儿打穿了也不下火线,仿佛不是伤在自己身上,只知道冲锋陷阵。后来,贺龙从一二零师选拔一批优秀骨干进入晋西北打游击,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在宋时轮支队里当一名游击大队长,由于我灵活利用地形,灵活利用作战时机,争取群众支持,在图门沟那条七八里长的山沟里将日军一个骑兵团全部包围,就如诸葛亮火烧司马懿,缴获敌枪三百余支,战马若干。领导为了表扬我,还将这个战绩制成图片巡回展览……而现在身处这种复杂环境,总感到有些不好使劲,拳脚伸不开!”
肖洪量说:“带兵打仗就像是男人的力气活,而搞地方工作就像是女人家务活。两手功夫都要嘛!”
陈策说:“想想当时情境,现在我才真正感到在贺龙队伍里的温暖。那年在长征路上,我因腿伤住进医院,贺龙和任弼时在我病床前跟院长说:‘这是个好同志,你们一定要把他带到陕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后来在医院转移途中,我骑在骡背上,因雪山草地上行军很慢,结果掉队很远,是院长重又将我找回了队伍;要不然,我早已是长征路上的白骨一堆。那时候,组织和领导就在身边,而现在呢,找都难找到他们。我真希望涂先求和向石宇能顺利找到省工委。”
肖洪量说:“你也别太着急,他们总会带回好消息的。”
向石宇和涂先求在旅馆里一直等到天黑才有人来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