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溪县城正像吹气球一样地膨胀,不仅熊首山下的主城区人口拥挤,河对面也是人口稠密,上了小路口码头就是电厂,沅水和辰河交汇处的犁头咀上有造船厂,造船厂至龙头垴一线有纺织、机械等大大小小数家厂矿。过了电厂就到大酉观,再往前就到南庄坪兵工厂;从兵工厂至马路坪、咸池坳以及潭湾一线,到处涌动一片军黄,驻的全是国民党的新编陆军三十二旅。
一路上很多学生在作抗日宣讲,有的在工厂里讲解抗日形势,有的在驻军医院里教唱抗日歌曲,有的在路边写抗日墙报。陈策有些激动地说:“这一定是向校长的学生!”
向石宇说:“还有湖大的学生。只有有这样的学生,中国才有希望啊!”
到了潭湾,两人走进桃源女中大门,“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的校训迎面而立。
“这是向校长的亲笔!”向石宇说。
陈策说:“这字里行间真是铮铮骨气!”
两人找到向校长办公室里,向校长不在,只见几张简易的桌凳。经人引领到建校工地,陈策和向石宇老远就看到了那一头银发。向校长正在指挥工人修建教室,见陈策和石宇到了,将他俩招呼到一片橘林旁,在一棵杉树下坐下,谈起抗日救国的事情。陈策对桃源女中的学生大力宣传抗日备加赞赏。
向校长说:“中华民族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我们不仅在国内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之力量,共赴国难;还要加强国际统一战线,联合一切反法西斯力量。只有这样,才能战胜法西斯暴行!”
陈策很敬佩老校长的见识,说:“我了解到的辰溪抗日形势很好,尤其是桃源女中和湖南大学迁来后,抗日呼声越来越高。现在辰溪正在筹备成立抗日民众自卫团,不瞒您老,我和石宇都想争取在这个抗日自卫团里谋个职务,也好真正为抗日多做些实事。”
向校长毫不犹豫地说:“这很好嘛!你们都是行伍出身,以前在县团防局任职时对各乡武装势力也是治理有方,辰溪人现在还说你们那时干得不错。你们又正当年富力强,正好为国家为地方人民效力嘛!”
向石宇说:“当时在团防局干的事,都已时过境迁。这些年国民党对共产党视如洪水猛兽。我们两人先后两次跟随贺龙的队伍,如今又从陕北那边回来,就怕他们嘴上谈合作,心里信不过我们,害怕我们,戒备我们。”
陈策说:“所以,我和石宇就来请向校长帮忙周旋。我们想,只有您出面疏通县长,我们才有希望。”
向校长说:“中华民族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们怕你们什么?大不了就是你们积极主张抗日嘛!这错了吗?我们国民党里面坏就坏在层层贪污腐化,日寇打到家门口来了,我们还在剿共;解放区好就好在经济廉洁,哪怕过再苦的日子也要抗日!所以有权有势的国民党作为执政党倒不如在野的共产党得人心了!用人要唯贤嘛!我看,你们在县抗日民众自卫团里担任职务就很合适!”
陈策说:“那就烦劳向校长在县长那里多美言几句。”
向校长笑笑说:“这个事我可以答应你们!我也是辰溪人,算我为辰溪人民抗日做件好事。不过,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如今的国民党地方官也不一定听我的。但尽其在人,成其在天,能不能办成,我都要去努力一把!”
陈策说:“没有想到向校长如此慷慨!”
向校长说:“一个人要不被时代淘汰,就必须思想不古!‘常新今范,永播坤风’为我之努力目标。不瞒你俩说,我们学校这些思想激进的学生,我都非常喜欢,我不管她们是什么党派!我乐意在这所女中当校长,就是要寻求妇女解放之道路。我想:民族解放是妇女解放的前提!当前,妇女解放的首要任务,就是为争取中华民族的彻底解放而斗争!”
志趣相投,话如泉涌,不知不觉就谈了很长时间。三人起身走到学校体育场,几个女学生正在跳“跛跛脚”比赛。一个学生说:“我们欢迎向校长也来和我们比比赛好不好?”陈策和向石宇以为向校长会感到为难,会婉言谢绝,不料向校长欣然同意。他虽年届六旬,但仍捆住一只脚,用另一只脚拼尽全力向前跳去。同学们早早地到达终点,但他不急不慌、不弃不舍,老老实实地按规矩跳完全程,然后气喘吁吁地站直身子说:“做任何事都是一样,不怕慢,就怕停!一个人能否做成大事,就看他是否老实勤奋,是否能持之以恒!游戏比赛我是输家,但在比赛中让你们懂得坚持不懈这个道理,我作为老师和校长就是大赢家!”在场的同学们都被说得点头称是。
陈策说:“向校长,您老真是处处可育人、时时在为师啊!”
向校长说:“我这所学校虽然条件艰苦,但同学们那种爱国求学精神,使我感到她们非常可爱。我生活过得很充实!”
三人分别时,向校长说:“你们俩放心回去,你们托我的事我一定努力!找几个好人在抗日自卫团任职,这不是为我个人的私事!应视为我之抗日责任!”
陈策和向石宇一走,向校长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思考推荐方案,他要从抗日的紧迫感入手,把陈策和向石宇的身世、才能说给县长听;万一不行,如县长要他作保,他愿意不顾一切!
想完事,他研墨写了一幅书法作品,因对县长的志趣爱好不甚了解,别的内容也不大好写,只有借用岳母刺在儿子背上的四个字。于是,他写下了“精忠报国”的镜心,待墨干后,便卷起来拿上赶往县城。
走过三十二旅的营区到小路口码头过河,再下船上中南门码头一直往前走,向校长到了县府。
新县长虽到辰溪上任不久,但向校长早已在他掌握的“护官符”之中,知道此人在国民政府里可谓一言九鼎。两人一见面,县长给他又是沏茶又是递烟,向校长将自己的那幅“精忠报国”的镜心赠予县长作为见面之礼。县长也是读书人,一看内容和笔力,果然很是喜欢。谈话便从民族危亡谈到辰溪民众的抗日形势,从湘西局势谈到辰溪民风。向校长抓住机遇问起县长:“听说县长正在组建辰溪民众抗日自卫团?”
县长说:“民众抗日情绪势不可当,省府张主席新近又颁发了这方面的条例,不搞不行啊!”
向校长说:“此乃大好事!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北至南,看着我中华大片领土任日寇长驱直入,肆意践踏,谁不痛恨在心!我们桃源女中的学生天天都在宣传抗日。县长组建抗日自卫团大得民心!不知现在团里职员是否已有人选?”
县长说:“尚没有。按省府规定,县长一定要担任团长,专职副团长一定要选一位既懂军事、又有声望、还要办事能力强的人来充任。听向校长此话,可有合适人选?”
向校长说:“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我向你推荐陈策和向石宇两人到自卫团任职。此二人都是辰溪本地人,对辰溪社情民意非常熟悉,又都是行伍出身,熟于军事,善于治军带兵。十几年前,他们就在县团防局任过职,靖匪安民很有一套本事。县长不妨个别私访一下城乡百姓。”
县长说:“向校长,您老这话就见外了。您教书育人这么多年,您说话我难道还敢怀疑?您保荐的人,我难道还敢不信任?”
向校长说:“那我就先谢谢县长了!”
县长话锋一转:“这就不敢当了,向校长!您老谢早了。我这里没有问题,只是上面能否通过,我不敢包言。”
向校长说:“只要你同意,上面我还可以找人保荐。”
县长说:“看样子,这回向校长是志在必得啊!”
向校长说:“别人我不敢说,此两人我了解,我愿意保荐!”
县长说:“这年头社会动乱,人心难测,谁还敢为别人如此作保?既然向校长愿到上面疏通,那就好办。”
向校长知道,县长这话是要把套子下在他头上了。向校长也想好了,他不怕县长下这个套子,大不了陈策和向石宇是共产党员;大不了他们积极抗日,积极靖匪安民;大不了和国民党辰溪县府坐不到一条船上。这些于己于天下又有何害呢?有益无害啊!
事后,县长也有犹豫,对于陈策和向石宇,他的确是心里无底,但向校长出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如不给面子,向校长要是到上面去参他一本,他这个县长的乌纱帽还保得住吗?在这样的乱世里,在辰溪这个土匪四起的县里,谁能保证把县长当得人人满意?什么时候找不出县长不称职的把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最后,还是觉得顺其自然,听听上面的风声再说。
不久,就有省府的人按照向校长的意见打招呼下来,于是,辰溪抗日民众自卫团在县城刘家祠堂宣告成立时,团长由县长兼任,专职副团长为陈策,向石宇为军事参议室主任。成立仪式很是热闹,地方商贾、各界名流,纷纷捐款放鞭炮祝贺,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张灯结彩。出席成立大会的官员和各界代表不少。
热闹过后,自卫团的军权实际上就掌握在了陈策手里。
陈策和向石宇每天认真训练团丁,大讲抗日,大讲靖匪安民。他们打算把自卫团训练有素后再开始大的行动。
但因陈策和向石宇为向校长所荐,并非自己亲信,县长脑子里那根弦始终没有放松,他常去自卫团视察和询问,实际上就是暗里进行监督。县长是江苏人氏,喜欢江南美女的纤纤细手弹拉哼唱。有一天,他听说自卫团有文艺表演,就兴致勃勃地赶去观看。但演出的节目却是《国家至上》《放下你的鞭子》《送郎上前线》《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古城怒吼》和《杏花春雨江南》这些充满火药味的合唱和话剧。原来这是湖南大学和桃源女子中学的抗日演出,演出前后,她们还在自卫团里挥舞标语,打出横幅,高呼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把抗战进行到底!”
“抗日救国,人人有责!”
演出现场没有江南美女,只有硝烟弥漫,群情愤激。县长深感不安,虽说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但国民党上峰好像不想让把民众的抗日情绪弄得如此愤激。刀磨得太快,也容易自伤!加之他通过了解,已得知陈策和向石宇都是跟随贺龙北上、然后从陕北回来的人。
演出结束后,县长问陈策:“这个演出队是你请来的?”
陈策说:“是他们自动来义演的。”
县长说:“那就是他们擅闯军营了?”
陈策怕演出的学生们受牵连,连忙转了话说:“当然是我同意了。我以为我们是辰溪县抗日民众自卫团,学生演的节目又是抗日内容,正好和我们的抗日目的一致,所以就让他们来了。”
县长想了想,无别的话好说,只交代:“文艺演出应让人享受愉悦,这种演出和战场练兵有何两样?我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下不为例!”
向石宇出面缓和了一句:“以后有这样的大活动,我们一定先请示县长。”
县长说:“这是应该的!”
县长的内心长出刺来了。陈策和向石宇交换了眼色赶快把县长送走。
下一步怎么办呢?这到底还不是自己搞起来的武装,县长还兼着团长,又监督得这么严格!陈策说:“我们还是要尽快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武装!”
向石宇说:“是的,我们现在要趁辰溪民众抗日情绪高涨的大好时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进步力量,扩大自己的武装。”
陈策说:“我们可以利用自卫团的名义,直接把各乡的武装集中起来,加以改造。”
向石宇说:“这件事我们以前不是干过吗?也是说起容易做起来难。”
陈策说:“这要看乡里的武装头儿如何。”
向石宇说:“说句不好听的话,哪个乡里的头儿能真正服从县里自卫团?他们都想各自为政,自己在自己灶上做饭。”
陈策说:“听肖洪量说,后塘乡有一位叫涂先求的人,他前年考入湖南一师读书,去年在学校参加了学生抗日民族解放先锋队,今年年初到了延安,在陕北公学学习,在延安就参加过抗日游击战。他最近回到了后塘,在乡里组织了一百多人的‘抗日梭镖鸟枪队’。他们的队伍对老百姓秋毫无犯,只打土匪保一方平安。我们应该主动与他取得联系。”
向石宇说:“这事我早就知道。我也一直在想,有这种背景的人,他会更加不信任我们县自卫团,我们一定要谨开口慢出言。”
陈策说:“人以群聚,物以类别,说不定也能一拍即合。如有这么支队伍和我们合起来,我们就可以直接扩大武装。”
向石宇说:“那就托肖洪量带信给涂先求试试。”
7按陈团长的意见办
周围的高山和树木在月影里变幻如魔,垅田里秋收时扎起的稻草垛全都像士兵一样站立得成行成列;打禾的扮桶覆了过来,桶底变成了简易的讲台,面对草垛们演讲的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他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那些稻草兵阵说:“乡亲们:日本帝国主义已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民族的出路!才有我们民族的胜利!……”
这个年轻人已经面对他的稻草兵演讲了两个夜晚,这是他演讲的第三个夜晚,他在训练自己的演讲胆量和能力!虽然他的学生腔还没褪尽,但他的举止已经很像一位指挥者。他的演讲刚一结束,突然从草垛里冒出一群青年人,他们走到演讲者面前说:“我们也要抗日去!”
这位演讲的年轻人就是陈策和向石宇想联络到的涂先求。
涂先求自陕北回到后塘组织“抗日梭镖鸟枪队”,就从这一夜开始。这些参加抗日鸟枪队的年轻人在各村一招呼,不几天就聚集了一百多人枪!
鸟枪队编成小分队,日夜为当地乡村站岗,不让土匪进村,不让胡乱派捐,一心专保老百姓过平安日子。当地百姓跷着大拇指夸赞这个鸟枪队是“太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