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策一听张中宁如此坚定为国民党效力，就说：“那你准备如何部署行动？”
张中宁说：“在老师面前我不必讳言，暂二军将倚仗湘西的险要地势，建立湘西游击根据地。”
陈策说：“削足适履！东施效颦！共产党打游击能成功，那是因为他们和老百姓有鱼水之情，老百姓誓死拥护他们！而你现在想要张玉琳的部队在湘西建游击根据地和共产党打游击，那绝对是死路一条！你从大局想想，共产党的解放大军现已打过长江，兵逼湘西，国民党的党、政、军要员腐败透顶，民怨满盈，正在各自保命；从小处想，张玉琳手下的这些师、团、营、连长们有几个不是杀人恶魔土匪？他们烧杀掳掠强奸民女不算，还要搞活人祭坟之类，老百姓只想把他们斩尽杀绝！在民心丧尽的时候，你却还梦想凭着这些人打游击，那岂不是玩火自焚！其结果只能是涂炭百姓，祸及身家！有朝一日，连黄文桢和你一家老小只怕都会被你弄得无处安身！”
张中宁知道陈策老师对他说的是逆耳忠言，内心也不无震颤，但表情仍是镇静。“陈老师，二十年前，是您帮助我投考学校，使我在国民党里一路顺风地走到今天；二十年后的今天，以老师之见，中宁面前的路该如何走才好？”
陈策说：“二十年前我希望你有条好出路，二十年后，我仍希望你走光明大道！”
张中宁说：“请问陈老师，光明大道在哪里？”
陈策说：“前二十年你跟国民党走过了，后二十年你要跟共产党走！听我一言，把握时机，回到人民的怀抱！”
张中宁沉默着回想陈策跟他说的这些话。作为自己最尊敬的师长，他说的没有哪一句不是真心话，没有哪一句话不是为他好。然而，他深深感到了什么叫作身不由己！张中宁说：“陈老师，恩师之意，学生明白。但今日所言之事不宜外传。隔墙有耳，上天有眼，我现在也是如履薄冰。请恩师此后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以免您我陷入是非险境。三天后，我到恩师家里来拜望。”
陈策站起来，不无激动，但更加情深意长地说：“你上小学时我叫你宏枚，今天我叫你中宁。你虽然下了逐客令，但我还要问你一句：抗战时期你在会同县当县长时，因为你号召上层人士子弟带头从军抗日，先后共有六批近两千壮士入营对日作战，至今传为佳话！现在你那种民族感哪里去了？我不要你现在就回答我，但你必须好好想一想！”说完，陈策出门走了。
张中宁非常清楚中国的大局，陈策走后，他坐立不安地在书房里思索。黄文桢说：“中宁啊，你可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安啊！”
张中宁说：“我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今天这样的人，跟我这样说话，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黄文桢说：“陈老师的话的确是有道理，但你毕竟是受党国培养多年，又是蒋总裁的红人。你若有变，只怕国民党放不过我们。”
张中宁说：“这我倒不怕！动乱年代从军从政，自古都是提着脑袋！”
黄文桢说：“就算你命大，到将来共党得了天下，他们还能不给你算老账？”
张中宁说：“我有什么老账算？我在会同当县长组织了两千壮士抗日，还大力发展桐油产业；我在八区当专员，坚决不让土匪头子张平出来当乡长，还要捕杀他。我这次回辰溪，明明知道陈策老师有共党嫌疑，我仍对他以礼相待。你说，共党和我有什么老账可算？”
黄文桢说：“欲加之罪，何患无名？”
张中宁说：“如共党真是如此，它也不会得到百姓真正的拥戴。我不怕共党找我算老账，倒是怕国民党找我算新账！你想想，我如有变，自蒋总裁以下国民党要员，岂非人人要骂我张中宁乃不忠不义之小人？古训有道：贤臣不事二主！在此紧要关头，我宁可丢命，但不可变节！丢命乃我一人之不幸，而丧节乃我家族祖宗之大辱、万世之骂名！”
黄文桢说：“既如此，你就不要再接近陈策老师。从公而论，他既通共，你们将是不共戴天；从私而论，你可与他‘亲而疏之’。”
张中宁说：“政治上谁胜谁负另当别论，感情上、礼节上我到任何时候都会把他以恩师相待。我既说过三天后去拜望他，就绝不食言！”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张中宁一起来就开始做准备，夫人黄文桢也帮他出谋划策。
黄文桢说：“中宁，看陈先生的穿着，他现在经济上并不宽裕，他曾经又那样慷慨无私地解囊助你，你对陈策老师一直都感恩戴德，我看带别的东西也值不了什么钱，难表你的厚意，干脆带根金条给他，还能解决他一点困难。再说，万一将来有什么不幸，我们落入他手中，这也算是一个铺垫。”
张中宁说：“那绝对不行！你还真不知道我这位老师！他是食无求饱、居无求安，非常仗义疏财之君子！当年，他在武汉养伤时，他家里也十分困难，生活都难以为继，可当我跟他说想到南京考学校没有路费时，他二话不说，就把他枕头底下的那点钱连同小布袋子全部拿出来抛给了我。我若今天拿了大洋或金条给他，他不仅不会接受，反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黄文桢说：“你这次去见他可不同往常，是回拜。你还想说服他也跟着你走，你如不礼重一些，恐他难以动心。”
张中宁说：“你错了！我能否说动他的心，不在乎我带的礼物有多重，而在乎礼物对不对路。”
黄文桢说：“那你说，带给他什么东西才对路？”
张中宁说：“第一，今天你要陪我一起去拜访陈老师。近年来政局动荡，国共不和，尤其当下处你死我活之中，我又新建了‘暂二军’，陈老师也难免对我怀有防备，我带你去，不用解释，他便知道我是诚心，更不用担心我对他图谋不轨。第二，我给他带上一件竹雕笔筒。这会显得很有文化与气节，有别于俗人俗礼，也是个很好的纪念。”张中宁说着，从他的书柜中取出一件竹雕笔筒来放在桌上。黄文桢急忙拿来一看，通体黄亮如铜，刻有诗文，但黄文桢却看不出其中更多好处，说：“就这么个竹笔筒能值什么？”
张中宁说：“怎么，你瞧不上眼？这件竹雕笔筒是很有些来历啊！我想，唯有此物可让陈老师无可挑剔、引起兴趣。”
黄文桢说：“中宁啊，我知道你向来待人认真，但我从未见你如此认真过。”
张中宁说：“陈老师是我真正的恩师，这次又是去跟他说如此重要的事情，我不这样认真不行！”
张中宁准备好一些产于辰溪的糖果礼物后又仔细看了一眼黄文桢说：“文桢，你这个妆化得太浓了些。陈策老师的骨子里是同情穷人的，你化这么浓的妆，必令他讨厌。”
黄文桢说：“我觉得蛮好的嘛！”
张中宁平时总是依着黄文桢的性子，但此时却坚持要黄文桢把浓妆改淡。黄文桢只好依了中宁。
待黄文桢重新化了淡妆出来时，张中宁说：“这就对了。我们总不能一见面就让陈老师不高兴。”
临行时，黄文桢见只有一个警卫跟着，又提醒张中宁说：“中宁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既知道陈老师通共，就不能不多加防备。即使陈老师不会对你怎样，别的共党分子也不能不防！你还是要张玉琳多派些警卫随从吧！要是陈老师手下人抓扣了我们怎么办？”
张中宁说：“放心吧！陈老师绝非小人！即使要打要杀，那也是以后鸣锣执杖的事，他绝不会在我拜访他时做出小人之举！”
大伏潭人刚吃过早饭，张中宁偕夫人黄文桢和一个侍卫到了大伏潭河边。
陈策的住房是沅水河边那种最为普通的青瓦鱼脊小木楼，四舍三间，远远就看得见那棵高大的桂花树。树下是一块由山黄泥和石灰渣捶成的晒谷坪，四周的边际长满了红辣蓼和车前草。因为预先有约，陈策在家里等着。
村里的狗对着码头叫了几声，陈策一看，一只小船停靠在码头边，张中宁夫妇正从河边小码头上走来。陈策把向瑚叫了出来在进门处迎接。
向瑚说：“你是老师，他是学生，你还要我站在这里迎什么？”
陈策说：“这是礼节。他带了夫人来拜访，我就得和夫人一起迎接！”
两人还在说着笑着，张中宁和黄文桢已到面前。张中宁加快脚步躬起身来和陈策握手说：“陈老师，让您久等了。”
陈策说：“等候是一种希望。只要有希望，就不怕久等！”
张中宁跟黄文桢介绍说：“这就是我常给你说起的向师母。”
黄文桢上前拉了向瑚的手说：“师母好！”于是，两人亲热地说起家常话来。
张中宁一边贴近陈策往家里走，一边仔细瞧了瞧陈策说：“那天夜里还没看清老师的身板，现在认真一看，多日不见，恩师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陈策微笑着说：“找我麻烦的人太多，我不硬朗不行啊！不硬朗就顶不住！”
张中宁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但两人已走至门槛，陈策说：“中宁啊，你真是稀客哪！快进屋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桌上是一只陶制长嘴提梁壶和八个陶制桐花口大茶杯。向瑚给每人倒上一杯茶说：“请喝茶，自家地坎上摘的新茶，虽没有你们家的茶叶好看，但味道还是不错。”
黄文桢端起茶杯没有喝茶，先看了看杯子说：“这种陶器看起来蛮有意思啊，古拙而厚重。”
陈策笑笑说：“你们家用的都是宜兴紫砂。那东西很雅致，但也很娇气。中宁知道，我们大伏潭、牛溪这一带盛产这种老陶器，家家户户盛菜吃饭喝茶装水喂狗猫做酸菜的坛子，都是用这种陶器。”
张中宁说：“这个东西好啊！”
陈策说：“好也说不上，不过便宜。中国近百年来，先是外国人轮番侵略我们中国，屠杀我们中国人，抢我们中国人的金银珍宝，为了混淆视听，还烧了我们的皇家园林。后来又是我们中国人自己搞不到一起，老皇帝推倒了，又有新人要当皇帝。于是，不准当皇帝的和想当皇帝的打来打去。再后来，又是国民党不让共产党长大，兄弟翻脸，大肆屠杀共产党。中国人有个老毛病，总是自己当权就不让别人长大！搞来搞去这么多年，老百姓苦哪！老百姓现在只使得起这种用泥巴捏的土陶器。”
张中宁出于对老师的尊重，一直觉得不好插话，只得打开礼品盒，取出其中的竹雕笔筒送给陈策说：“陈老师，学生这次匆忙前来拜访，不成敬意，特将家中一只竹雕笔筒带来送给老师。这件竹雕笔筒是当年金陵一位竹刻家旬均赠送给南京中央政治大学的著名法学教授仲协老师的。我在中央政治大学读书时，仲协老师喜欢我，就把这件竹雕笔筒送给了我，我今天要将它献给恩师，以示纪念，望恩师不嫌弃。”
陈策接过竹雕笔筒一看，果然这上款是“仲协老师惠存”，特别是正面这首诗很有意趣：“古砚池中起墨波，右军书法妙如何，黄庭一卷无多字，惟爱山阴道士鹅。”看看刻在上面这些字，真是笔笔带劲，无一丝肉弱！陈策将竹雕笔筒放在桌上，高兴地说：“中宁啊，你这可是一份重礼啊！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竹子有节，虚心；做人就是要尚节，虚心嘛！这是个好宝贝啊！像这样一件流传有序的好竹雕，可是价值不菲啊！”
黄文桢见机插了一句：“陈老师，看来，您和中宁有共同爱好啊！”
陈策话锋一转：“我是竹子，中宁是笋子，笋子高过竹了啊！我哪里能和中宁比啊！中宁现在是暂二军的军长了！我呢，还是一介平民！”
张中宁说：“陈老师如此说，真让中宁钻地无门啊！学生如有不妥之处，还望恩师多多赐教。”
陈策一想，张中宁此来必定是要劝他跟国民党走，倒不如来个先入为主。陈策说：“有什么钻地无门啊？你现在是大军长，又是蒋总裁的红人，我哪还敢教导你啊！你本就不该到我这个小老百姓家里来！”
黄文桢一听陈策话里已有了浓浓的火药味，她怕张中宁为难，就从中调和，“中宁常在我面前说起您对他的大恩，他刚从美国回来，就一定要我一起来看望老师。”
陈策说：“真是儿大不由父啊！”
陈策说：“谢谢盛情！不过，中宁啊，我们师生如能联手，我将会更为高兴！”
张中宁趁机说：“陈老师，如您老能与我联手，则辰溪天地得矣！”
陈策应道：“中宁，如你能与我联手，则大半个湘西天下得矣！”
张中宁稍作犹豫说：“这三天来我反复思考过，做人不能不忠不义，我生是党国人，死是党国鬼！我们师生如不能联手，要各为其主，此后，我不再勉强恩师，也请恩师理解我之内心，不要再勉强我！不过在私情上，我会永远记住您是我的恩师！”
陈策长叹一声道：“哎——中宁啊，据传，你无论是在会同、湘阴做县长也好，在甘肃天水专区做专员也好，还是抗战胜利后你在湖南第八、张九区做专员也好，你向来也都主张以百姓为重，难道你就忍看湘西糜烂，让父老乡亲们相互残杀吗？”
张中宁说：“我处理完蒋总裁面授的事情，就离开辰溪，其他事将由张玉琳做主！”
陈策说：“既如此，我以后也就当没有你这个学生。”
张中宁眼眶潮热起来说：“我们师生从此不谈政事，如有一日刀枪相见，也要互不伤害家眷！”
陈策说：“真是儿大不由父啊！”
陈策备了便宴，张中宁和黄文桢吃了中饭。不过，这顿饭吃得非常沉闷，陈策和张中宁都在想，这可能是他们师生最后的中餐。
饭后张中宁即告辞要走，陈策特送给张中宁夫妇一幅刺绣，绣的是一幅“小阁归舟图”：美丽的山峦间是浩阔的江面，江面上一叶小舟似在茫然中朝着江岸的一丛绿树下缓缓寻来，绿树下有阁楼的一角，那里有他的家乡……张中宁看完这幅绣品，热泪盈眶地说：“陈老师，您是在嘱咐我，人海茫茫，世事茫茫，一定要记住自己的家乡吧？”
陈策点了点头说：“如果除去政治不谈，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聪明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