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到处都是枪炮声
长沙大西门外，街两旁的法国梧桐树脱下了春夏的盛装，干卷的黄叶随着脚步的到来发出细细的碎响，显得硬直的繁枝把天幕划成紊乱而灰色的图案。“大美油行”就坐落在这棵老梧桐树下。油行的门面并不显阔，但“大美油行”的老匾额上龟裂的漆纹里沉淀着岁月的沧桑。进门扶栏上楼，再左拐，就到非常雅静的小厅，朱漆窗户，落地窗帘，一色的红木兽腿桌椅。小厅左右共列坐了二十余位与会者，他们个个神气饱满、斗志昂扬。
会议开始前，尹立言一一介绍了与会者：贺锄非、李精一、向承祖、汪援华、陈策勋、杨光耀、丁廉、唐盛、林卫华、周临之、张一陶、邓杰英、唐禺碣、舒子靖、尹中藩等。
尹立言说：“今天到会的，都是大湘西的各路英杰！这里，我要特别说明的是，贺锄非和我是陆军大学的同学，特地从南京赶来湖南；凤凰的陈渠珍和芷江的杨永清，特派了代表参加今天的会议（陈渠珍和杨永清是不肯来与会，尹立言就这样给自己打圆场）。现在请我们大家以热烈的掌声祝贺这次特别重要会议顺利召开！”
大家鼓掌不是很热烈，尹立言一下就感到大湘西的这些“诸候”们似乎都有些傲气。他想：在我尹立言面前你们傲什么？
与会的两个人悄悄议论起来，一个说：“他倒是很像个当家的。”
一个说：“这年头，谁认得他是老几。”
贺锄非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为镇住这两人，他声音不高，但认真地跟两个人说：“你们不认识他吗？他就是尹立言，洞口县人，先留学日本，后毕业于国民党陆军大学，抗战时期任过师长；也是因为年轻得志，一身傲气，不为蒋介石赏识，故常发表对蒋不满的怨言，因此，其师长一职被撤。闲居南京后，他又主办《华夏日报》，专为社会上有怨愤者打不平，在宁、沪一带名气大得很！这次回湖南，是要赶快组军，雄踞西南，待势而发，带弟兄们出人头地。你们不服他可不行啊！”
尹立言今天精神焕发，讲话也越来越自信。“各位同仁，今天我们相聚长沙古城，是为共商成立‘人民革命军西南联军’之大计。最近两年，中国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共党势力迅猛发展，国民党势力则急转直下，连王牌军长王耀武也告败被共军所俘。蒋介石是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必与共军血战到底，我们要趁此乱局，插足缝隙，取渔翁之利，另立门户，为未来前途码足身价，以图西南要地。因此，我们这次会议要商定几项规定。现在就请贺锄非宣读。”
贺锄非坐正身子说：“现在我宣布成立‘人民革命军西南联军’！并推举总司令：尹立言；副司令：贺锄非、陈策勋、杨永清；参谋长：贺锄非（兼）；共建立八个军，军长分别为：李精一、杨光耀、张一陶、汪援华、陈策勋、贺锄非。”
此时，下面议论起来，说八个军怎么只有六个军长？
贺锄非说：“大家议论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他继续宣布：“另外两个军长则由陈渠珍和杨永清选派。会议决定：人民革命军西南联军成立后，汪援华部立即占领第十一兵工厂即辰溪兵工厂，其所得武器统交总司令部编练新兵使用；此次会后，各自迅速行动，分头利用各自的社会关系，组织部队，预定一九四九年清明前后，攻取长沙！到时，我们长沙再会！宣读完毕！”
尹立言问大家还有何高见，大家各怀心计，互有猜忌，都不表态；虽然对给陈渠珍和杨永清不与会也留有军长委任权不满，但也不提任何意见。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尹立言怕收不了场，便宣布既无意见，那就照章行事！
散会后，各自进行活动，扩大自己的势力。李精一握有国防部第十四纵队的编制，他首先找到龙潭的向承祖，当面委任向承祖为第十四纵队第三师师长。
当李精一的部下对如此重用向承祖有异议时，李精一跟他们解释说：“重用向承祖，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龙潭为富庶之地，素有‘湘西乌克兰’之称；且数万民众居住集中，形成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尤其是乡民极为团结；向承祖早在国民革命军任过团长兼洪江地方货物统税局局长，后又任国民革命军第四路总指挥部参议、国民党第二十八军参谋处上校课长、湖南保安第七团团长、湖南第二战区保安副司令、溆浦县县长等职，在当地很有影响，也拥有势力。重用一个向承祖，就等于龙潭为我所有！何乐而不为？你们中有谁比他资格老？”
手下人这才不敢言语。
向承祖也高兴地接受了李精一这一委任，并以“保护家乡父老生命财产之安全”的名义在龙潭四处贴出招告，抓紧建立国防部第十四纵队第三师。
果如李精一所料，龙潭乡民一呼百应，很快就有数百人集中在赵所坪谌氏宗祠。
向承祖宣布成立第三师司令部，当场委任了中央军校六期毕业的吴人芙为第七团团长，地方绅士唐德昆为第八团团长，曾任过黔阳县联防大队长的易大仕为第九团团长，现任溆浦县兵役科科长谌康志为第十团团长，溆浦县参议会参事刘忠为第十一团团长。第一至六团编制李精一没有给向承祖，他留给了自己，准备建第一、二师之用。
这些团长在地方上都有影响，受命之后，便立即罗织人员，搜缴枪械，互相攀比，互不服输，不久就收得龙潭及周边地区的官方和民间各种枪炮两千有余，向承祖渐成气候。
陈策以做煤炭生意的名义到大湘西走了一圈回到辰溪后，马上把米庆轩叫到自己家中。他似乎是从未有过这种紧迫感！
房里的煤油灯光线暗黄，为让光线集中起来，玻璃灯罩上套了一张黄色糖纸，像一张黄老的荷叶。陈策用笔画了一张草图摆在桌上灯下，然后指点给米庆轩看，“庆轩啊，大湘西的局势现已越来越复杂！向承祖已在龙潭组成国防第十四纵队第三师，而就在向承祖组军的同时，尹立言、贺锄非、李精一、林卫华、丁廉等人，也同时在邵阳、洞口、武冈、绥宁等地组军；汪援华、陈策勋、杨光耀、杨永清、陈渠珍等人，则在永顺、沅陵、芷江、凤凰等地树旗组军。你要马上通知我们的人注意辰溪张玉琳、米昭英的活动，时机已快成熟，要让我们的人尽早介入到武装力量中去，以保证解放大军到来前，控制地方武装，减少我解放大军的牺牲，配合我解放大军解放大湘西！”
米庆轩接受任务后，立即分途通知了楚屏中学和乡村师范两所学校的地下党工作人员注意形势发展，随时准备听候指挥，有所行动。
米庆轩传达完陈策的指示来到柳树湾肖洪量家里，心里仍忐忑不安：湘西既有这么多人树旗组军，更乱的局面必将为期不远，而现在除了米庆舜已打进米昭英手下，当了个自卫总队分队长以外，其他同志都还在潜伏待命，下一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形势呢？张玉琳和米昭英最近会有些什么行动？怎样才能随时掌握他们的行动？如不掌握军事主动权，一旦解放大军到来，如何保证很好配合？米庆轩在楼上来回踱步。从窗口看出去，对面悬崖上的丹山寺里尚有星星点点的烛光闪烁，寺宇旁高大的苍松已是一团团黑影，从黑影里不断传出风的呼啸和夜鸟的怪叫；一弯淡月亮高高地挂在大酉山上空，雾白的月光浓浓地罩着吊脚楼下辰河港密挤而疲倦的船桅和收卷成册的风帆；河边不时传来船工和妓女调笑、唱小曲的声音，丝线一般的二胡曲调，有明显的沙哑和凉意，琴声被河雾打湿了。
这时，有人敲门。杨俊走到楼上传话：“庆轩，米队长来了。”
米庆轩问：“哪个米队长？”
杨俊说：“是昭英。”
虽是同乡好友，但米庆轩还是马上警惕起来，毕竟两人志道不同，昭英是在国民党做官。他马上又联想起当年在洪江教书时被国民党宪兵抓捕的情景。他想：这么夜深还来敲门，多半不是好事！便问杨俊：“就他一个人吗？”
杨俊说：“就他一个人。”
米庆轩顺手拿起一本《脉确》来看，这才说：“请他上楼说话。”
杨俊转身请米昭英上楼。米昭英说：“庆轩，还没有睡吧？”
米庆轩将医书放下说：“这个乱世年头，到处都是枪炮声，哪里睡得着啊！”
米昭英说：“是啊，我也是五心不定，睡不着，才过来跟你说说话。”
米庆轩说：“坐吧，现在要找个说真心话的人难哪！我们是同乡好友，今夜我们好好谈谈。”
杨俊送了茶来，两人边喝茶边说话。
米庆轩说：“你现在还有什么五心不定的？辰溪县自卫总队副队长你也当了；这次张中宁竞选你又配合得有力，让他竞选成功；你和张中宁、张玉琳又是从八区就开始配合工作的；县里的军事科长向忠良也被除掉了，现在应该是最好过日子了。”
米昭英说：“哎——外人看热闹啊！你不知道我内心的难处，我也是在夹缝中做人！中宁和玉琳都想死死控住辰溪，而辰溪县长和县党部杨书记长对二张也是明服暗怨、明合暗分，我在其中经常犯难。”
米庆轩说：“这个犯什么难？你还是要一以贯之地支持扶助张中宁和张玉琳，县里这边你还是要用二张来压住他们。暗的你别管、少管，只要明的能合、能服就行！”
米昭英说：“地方上的事不同于军营，关系十分复杂哪！比如县党部杨书记长，他父亲又是辰溪议会的副议长，是影响一方的头面人物。最近辰溪又正准备开议会，我这个辰溪县自卫总队的副总队长怎么敢得罪他们父子呢？真是伸脚碍娘缩脚碍爹！要是得罪他们父子，他们在议会上联名罢免我，我怎么办？我也认真想过我近几年在官场上的升迁沉浮，不如意的原因就是自己没有真正的后台，又不会搞关系，不会找靠山。现在虽有张专员助我，但如还不学会做人，惹得辰溪发了地皮风，恐怕连个县里自卫总队副总队长都保不住。我从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这么多年，现在如果连一个县自卫总队副总队长都保不住，我在辰溪哪还有脸面见人？我也不得不看县长和县党部书记长的脸色行事！”
米庆轩说：“我理解你的两难处境。不过，这个好办！在县议会召开之前，你先把自己的势力搞大，然后在议会上将杨书记长父亲的副议长挤掉。这样，杨书记长就会成为折翅的凤凰；杨书记长一缩头，县长一人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到那时，你上有张中宁、张玉琳撑腰，下有辰溪的武装作底，难道辰溪的县长你就不能取而代之？”
此话让米昭英有些振作起来，但一细想，又不无忧虑。他说：“毕竟杨书记长父亲在辰溪议会经营多年，恐怕不是我们想把他弄掉就能弄掉。”
米庆轩说：“一切皆有可能！关键就看你有没有决心和智慧！”
米昭英打算回去想想再说，准备离开时，米庆轩又问道：“你怎么不把石玉湘叫来？”
米昭英说：“我叫过他，他说他忙，不能来。其实他并不忙，我看得出来，他近来有他的小算盘。他虽是我手下的中队长，但更听张玉琳的话，他是怕跟我太近，给自己惹麻烦。”
米庆轩有意说：“提着脑壳过日子的人，多想点问题也应该！”
两人已谈到夜深，但米昭英一走，米庆轩就到陈策家里，把米昭英这些想法及时作了汇报。
陈策说：“把书记长的父亲挤出议会，这是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到时候，你们把刘英渠抬出来保准能心想事成。第一，刘英渠是蒋介石二公子的同学，上可以通天，别人不敢和他较劲；第二，刘英渠现在是辰溪的议员，符合当副议长的身份，他自己又正迫切要求上进；第三，他是中统的人，国民党内都更看重他；第四，刘英渠又善于搞关系，只要他一努力，支持率一定会很高。”
米庆轩很快把这个意见当作自己的建议转给米昭英。于是，米昭英立即着手扩大势力，他邀约了刘英渠等十余人，过河来到丹山寺聚会。
这些聚会的人大多为县参议会议员。大家在钟鼓洞内围着石桌坐好，然后，米昭英一丝不露自己的真实意图说：“今天来的各位，都是辰溪的精英，辰溪的明天就有赖于各位！现在中国局势正在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湘西的局势更难预测。我们大家要精诚团结、共同努力，把辰溪的事办好，为辰溪人民造福。大家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来聚会的各有着自己的势力圈子，为做好导向，米庆轩和肖洪量首先表态赞同米昭英的看法很有道理，其他十几人也就说是要为辰溪人民多做些好事。
米昭英顺势推进一步说：“既然大家都想到一起了，那就好办！为表示我们同心协力、共谋辰溪福利的决心，我们就到菩萨面前拜个把、结个盟。来，大家跟我走。”
于是，大家跟着米昭英来到大殿弥勒佛前。香案上已摆好了一排十六个酒碗。这个动乱年月，掌握辰溪军权的米副总队长要和大家结拜兄弟，那自然是一种荣幸，十六个人就面对佛神跪在香案下的草蒲团上，由米昭英领头起誓：为共谋大事，今十六人在丹山寺起誓结为生死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曹和尚把点燃的一大把檀香和闪亮的菜刀递给米昭英砍香，又将一只大雄鸡提来砍头配好鸡血酒，米昭英一刀断香之后，各人依次将面前的鸡血酒一饮而尽！
拜把完毕，米昭英才跟大家说：“这次县里的议会上，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把刘英渠兄弟选上副议长！”
大家都说：要得！帮拜把兄弟的忙，还有什么话说！但刘英渠却问道：“这次是要增加一位副议长还是更换一个副议长？”
米昭英说：“不管他换不换、增不增，我们大家都要把你选上！”
事后，刘英渠也猜到米昭英肚子里有个什么小算盘，但是，要将自己选上副议长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他尽展所能进行拉票、走关系，以保证自己选举副议长能够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