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向瑚她们到街头上卖绣品和烧酒，傍晚才回。见陈策蓬头垢面地躺在家门口，向瑚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押煤船去常德了吗？”
陈策头也不抬，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说：“船在青浪滩打了。一船煤都喂鱼了！幸好我抓住一个木盆子，还算保得一条命回来。”
向瑚说：“只要人回来了就好！你怎么不进屋呢？”
陈策说：“没有钥匙，四门都锁着。”
向瑚开了门说：“怎么不早来找我？”
陈策说：“走不动！”
陈策几乎是向瑚背进屋去的，软得真没有一点儿力气。
他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起来后，左眼皮跳得特别厉害。他自言自语地说：“左眼皮跳应有好事。舍了这么大的财还跳左眼皮，真是怪事！”
向瑚说：“你跟谁说话呢？”
陈策说：“跟我自己！”
向瑚说：“跟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陈策起了床，先活动了一下身子骨，还好，没有留下什么伤痛；又饱饱地吃了一顿，精力又慢慢恢复起来。
有人敲门，陈策迎出来，是张中宁家的人来请陈策，说是张中宁回辰溪来了，请他现在就赶到梁园酒家赴宴。
向校长的去世和青浪滩翻船，已使陈策深陷沮丧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来请他赴宴的人，他从没经历过这种犹豫。当年，他抛下亲人两次跟随贺龙闹革命，他没有犹豫过，现在倒为学生请他吃一顿酒饭犹豫起来。
张中宁刚调任第八专区专员，陈策不想和国民党的官员坐在一起喝酒吃饭，尤其是走得很红的官员；更何况如此饥荒之年，饿殍遍野，哪还有心情去享这种口福？但反过来一想，他还是决定去！见了面，他还得尽力劝一劝中宁，无论自己是什么党、什么派，为官都要多关心百姓，面对这么大的饥荒灾难，这么艰难的日子，现在国民党的官员想自己的事太多了，想民众的事太少了！一个不为老百姓着想的党和政府，老百姓还要这个党和政府干什么？
陈策折身告诉向瑚：“张中宁回辰溪来了，请我去赴宴。”
向瑚说：“你刚刚经历一场灾难，精神还没有恢复啊！不去不行吗？”
陈策说：“我认真想过，去比不去要好！我要好好劝一劝中宁，在地方上做官要多考虑人民！”
向瑚给陈策找了半天衣服，说：“没有一套体面衣服了。”
陈策说：“我们结婚当新郎新娘都不讲究，吃餐饭讲什么排场嘛！”
向瑚说：“出门见客是不能太随便的。我常听伯父说，‘随处体认天理，出门如见大宾’。伯父每次出门参加什么活动，无论家中如何艰苦，他都要认真地换一下衣服，新的旧的他不讲究，但特别讲究整洁。”
陈策说：“我哪能和向校长比呢！”
向瑚说：“见贤就该思齐！学到什么程度那是另一回事。张中宁虽是你的学生，但他现在是专员，你总不能在他面前太寒碜。太不讲究，也是在他面前的一种失礼！”
陈策说：“作为学生，张中宁一直对我敬重有加，所以他既托专人来请，我不去不好，也是怕老师在学生面前失礼。”
向瑚把找好的衣服和礼帽拿出来让陈策换上，陈策又抖擞起精神出门。
张中宁早已在梁园酒家门口恭候。他虽年轻得志，但在陈策面前十分谦敬，躬身握了陈策的手说：“陈老师，您好！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回到辰溪，马上又要起程，只有现在请您出来坐坐。请得急忙，没有亲到府上拜望，万望见谅。”
陈策说：“中宁啊，你太客气了！”
“陈老师，中宁再客气也赔不起你的情！”
“中宁言重了！”
走进包间坐定，酒菜上来了。
陈策说：“客人呢？”
张中宁说：“都到齐了！”
陈策说：“就我们两人？”
张中宁说：“我专门请您。多一个人那就是有二心了！”
陈策不无感动地说：“哎呀，那就太让你破费了。”
张中宁说：“老师怎么这样说呢！当年我在武汉落难，您不顾自己治伤所需费用，慷慨解囊助我去南京报考学校。没有您那次支持，我哪有今天？”
陈策说：“那只是师生间平常之情，不足挂齿！”
张中宁说：“这对我太重要了！决定了我的一生！”
张中宁连续敬了陈策三杯，陈策也以三杯祝贺张中宁调任八区专员。
陈策说：“中宁啊，湘西匪患和战乱这么多年，又加今年春夏连旱和瘟病流行，民众饿死者不计其数，你身为专员，可要多为民众着想。不然，我们师徒俩坐在这里喝酒吃肉，我心里不安！”
张中宁说：“老师还是当年的脾气！记得当年您在讲解‘君为轻，民为重’的时候就说过，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为政者只有顺应民心才能得到人民的拥护，只有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我从中央政治大学毕业后，在汉寿做过县党部干事，在武汉做过平汉铁路党部视察员，在江苏江宁县做过民政科长和太湖湖田清理处长，做过武进县税务局长、江苏省财政厅视察员、湖南省民政厅秘书，后来在会同和湘乡做县长，又被远调到甘肃天水做专员。抗战胜利前夕，才调到中央组织部当财务处长。抗战胜利了，现在又调我到永顺任第八区专员。这些年，我一方面感到上级对我很器重，另一方面又感到有些事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我！但请老师放心，为政为人，我都不会给老师丢脸！您老好好保养身体。”
陈策说：“吃饭都没有资格了，哪还谈得上保养！”
张中宁说：“刚回辰溪就打听到老师这几年过得不容易。不知老师眼下有何困难？”
陈策说：“我原是在湖大做管理员，月薪还是够一家人吃饭；现在湖大迁回长沙，我闲在家里吃空饭。想做点生意，但县城人口锐减，刺绣少人买，烧酒少人喝；在朋友那里借了点款，运了一船煤下常德，不料煤船在青浪滩打了。往后，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中宁想了想说：“永顺那边有一个转运站，专门转运军粮，正缺站长，陈老师如愿意去，中宁愿意保荐。”
陈策想，这年头，这个岗位倒是肥缺，但自己是受贺龙派遣潜回辰溪建立党的地下武装的，他不能离开这块土地。他找了借口说：“我是几次离家，几次还乡，外面的日子我已经过腻了，现在哪儿都不想去！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烂狗窝！”
张中宁又说：“如永顺太远，泸溪县尚缺征粮处处长，老师如愿意，我也可以出面保荐。”
陈策也婉言谢绝：“国民党的官我是不想做了，也不能为你添这个麻烦。将来如有条件，我还是想重操旧业，做点煤炭、石灰营生。”
张中宁也不多说，毫无勉强之意，散席时只告诉陈策：“老师既有如此打算，容学生再想想别的办法。我也有可能调往九区这边来，如调九区这边来，想帮您就更为方便。”
张中宁走后三天，辰溪商会谢会长就来拜见陈策，把一张银票递给陈策说：“这笔钱是让你做生意的本钱。”
陈策看了看银票的票面说：“这是不明不白的钱，我陈策不能要！”
谢会长说：“是张中宁要我们辰溪商会暂借给你的。发财了你还我们就是，不发财就算我们捐助给你，这总可以吧。”
既是这样，也算是言之成理。陈策拿着这些钱又开始做他的煤炭和石灰生意。
他和杨舵师有约，每次下常德都请杨舵师驾船，因此，次次顺利到达，趟趟生意赚钱。陈策不仅把商会借款如数还了，还积累了一笔活动经费。
更重要的是他到外面跑的次数多了，听到的各方面消息也多了，也更加了解外面的情形。
陈策约了向石宇、米庆轩到丹山寺沟通情况。
米庆轩说：“我得到的消息是，中共湖南省地下工委已派人赴南京，向中共代表团汇报了工作，董必武指示了十六个字：‘隐蔽骨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期。’”
陈策说：“这十六个字非常好，也正契合我们辰溪现在的情况。”
向石宇说：“听说解放军中原解放区突围出来的部分队伍，组成了江南游击纵队，先头部队已过长江进入湘西，在澧县、石门、大庸、慈利、临澧和沅陵等地开展活动。最近，我们这一带的国民党内部非常紧张。”
陈策说：“我在常德也听到了这方面的消息。好啊！我们这里的革命力量正在悄悄壮大啊！”
向石宇说：“国民党现在是集中精力对付共产党了。”
陈策说：“是的，日本鬼子被赶走了，国民党又集中精力对付共产党了！最近，国民党成立了川黔湘鄂边区绥靖公署，共五个绥靖分区，管辖二十九县。张中宁是第一绥靖分区的保安司令。听永顺那边的人说，张中宁已把黄溪口的米昭英弄到他手下去当保安副司令了，张玉琳也从沅陵投奔了张中宁，还当上了保安司令部第十三大队的大队长。这个大队长可不一般，是省里直属的大队。这三个人搞到一起了，只怕将来还有好戏唱！我们一定要特别关注他们的行动。”
米庆轩说：“他们八区的人在永顺那边，一时可能还扯不到我们九区的事。”
陈策说：“区域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我还听说张中宁有可能要往我们九区这边调。他一调，米昭英、张玉琳又有可能跟着他到我们九区来。那时候辰溪的武装力量就会操控在他们手上。我们建立自己地下武装的时候，就会和他们产生直接矛盾！”
向石宇说：“说得有理！我们必须从现在起就要有所准备。”
三人从丹山寺出来，正好曹和尚在那里给香客们分发“税、捐、费单”。陈策、米庆轩和向石宇各要了一张坐在走廊上看。
单上公布国民党政府的税、捐、费，具体项目有：
所得利税、综合所得税、过分利得税、新所得税、香烟税、烟酒税、存款利息所得税、店员薪给报酬所得税、营利税、营利牌照税、使用牌照税、一时所得税、商场营业税、马路摊贩营业税、货物税、公平市场税、箔税、盐税、糖税、进口税、出口税、转口税、货物登记税、屠宰税、新屠宰税、矿产税、硝磺税、印花税、地价税、土地税、土地增值税、契税、遗产税、交易税；田赋征实捐、征借捐、军粮捐、娱乐捐、筵席捐、房屋捐、房租捐、公用事业附加捐、市政建设捐、卫生捐、房井捐、旅栈捐、购枪捐、地亩捐、保甲捐、冬防捐、寒衣捐、殷实捐；自治费、壮丁费、壮丁安家费、慰劳将士费、建校费、派夫费、防疫费、胜利费、棚户照费、调查户口人员酒筵费、卫生费、国民身份证费、手续费、保护费、治安费、保安费、驻军马干费、公益费、行政费、监印费、过道费、航空费、培修公共所费、堤防费、堤防维护费、中心国民学校费、保国民学校费、油亮费、被条费、草鞋费、巡查费、办公费、服装费、县长及委员来乡招待费、保长受训费、自卫队服装费、尊师费、国民劳动服务代金、戡乱建国费……
阿弥陀佛。普度众生！
陈策三人看过税、捐、费单相互一笑。曹和尚走过来说：“这年头可是真难看到像你这样的笑脸了！”
陈策说：“你看看，这么多税啊捐啊费啊，谁看到了不哭着笑啊！”
曹和尚自语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浩气在胸，明心见性。自觉觉他，度己度人。”
陈策说：“这曹和尚还真是有点意思。上次见他在发放‘救命单’，专讲草木树根的吃法，这次来他又在发放‘税、捐、费单’。”
向石宇悄悄说：“这个曹和尚的言行已经引起国民党注意了。”
陈策说：“他向民众发这个‘税、捐、费单’比直接向国民党开枪还厉害！”
三人走下丹山寺，混在桐湾溪卖瓜菜的农民中间过河时，米庆轩意外地遇见了涂德友。陈策见是德友就急着问他有没有涂西畴的消息，德友说，一直没有他的音讯。
陈策说：“如果有了涂西畴的消息一定尽快告诉我。”
德友说：“其实我这次来也正想找你们打听一下他的消息。”
此后不久，涂西畴回了一趟辰溪。
他回辰溪那天，柳树湾的老柳树绿过了春夏，满街是一片倦意，柳树上长长的蝉声挤过壁缝绕到街巷人耳里。爱热闹的孩子们端了碗聚成一伙一伙在街边上边吃饭边说话；一不小心，碗里好吃一点的菜就被别的孩子用筷子夹去，不见好菜的孩子就哭闹起来，于是，父母出来为孩子的事争吵起来。父母要把孩子拉回家去，但孩子不知道记仇，他们又玩到了一起，父母只好吓唬不肯回家的孩子说：“再不回去，日本飞机丢炸弹炸死你！”
涂西畴看看居民碗里的食物，就明白了日子的艰难。
他走到肖洪量家门口，药铺还是挂着原来的招牌，但生意已显得萧条。他敲敲门，肖洪量出来一眼便认出是涂西畴，两人高兴得抱搂起来。进了屋，肖洪量说：“上次你化了装来找我，让我认不出来，这回倒让我一目了然！”
涂西畴说：“上次我是逃命啊！这次不一样。我已经离开辰溪几年了，突然回来一次，估计没人注意。”
肖洪量说：“陈策和我们几个老念你哪！说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托人带好消息来。”
涂西畴说：“你现在就带我去见陈策。”
肖洪量说：“他前天去常德做生意去了。你多住几天，他就会回来。”
涂西畴说：“那不行！这回我是到武汉招生，顺路到辰溪来看看你们。我明天一早就走。”
肖洪量说：“那怎么办呢？”
涂西畴说：“你现在就想办法把米庆轩、向石宇、米西成、谢斐然几个人找来，我要同他们见面。”
肖洪量说：“既这样，我马上想办法。”
肖洪量要杨俊去简师叫谢斐然，他自己划船去梅花村叫米庆轩、肖守训和米西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