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策早在祠堂外的一张八仙桌上方坐好。张玉琳一见陈策那八字胡就情感复杂起来。陈策上次和李司令一起来长田湾宣布将熊桂清部编入正规部队令其抗日时，张玉琳见过陈策，但那是远距离看见，不像今天这样热面对热面。陈策的八字胡一直留在张玉琳童年的记忆里，从他在沅陵读书至今，八字胡从未在他记忆里消去！他鼓足勇气走到陈策面前立正行礼后说：“报告陈团长！张玉琳奉命前来报到！请陈团长训示！”
陈策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张玉琳对面说话，他示意张玉琳坐下。
张玉琳坐下，但是陈策却说：“我们又见面了！”
一个“又”字让张玉琳心里一紧，自知陈团长此话是在影射他和熊桂清一样，从抗日的队伍里逃了回来。这按照规矩可定死罪！张玉琳灵机一动，想起了金蝉脱壳之计，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陈团长尊容。”
陈策说：“你忘了我上次来宣布你们去抗日的事了？”
张玉琳说：“上次我还没有见陈团长的资格，我只是熊桂清的属下。熊桂清在官庄连夜逃走后，我还指挥部队继续前行。后来队伍实在不听我指挥，不几天全都逃散不知去向，我怕担当责任才逃回了家乡。逃回家乡，我并无别的想法，只是陈渠珍杀我父母、灭我兄长之仇未报，我心里实在难平！陈团长，你是南征北战，见过的世面多，大人大量，我张玉琳是年轻气盛，有做错的地方，万望海量。”
陈策明知此为狡辩，但此次不为剿灭张玉琳而来，又听他说话近于情理，就稍微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逃避抗日该当何罪，不必我重复跟你说了吧？但你知错也算是件好事；不过知错还要改错，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你说说，你现在怎么办吧？”
张玉琳自知还未将陈策此来真意完全弄清，就想在感情上拉近一步，他说：“陈团长，你可记得在沅陵一个学校里用一块糖奖励过一个打架的小学生？当年你从学校走过，见几个学生抢一个学生的风筝，这个学生打败了那几个抢风筝的学生，您当场给这个学生奖了一块糖饼。这个受奖的学生就是我张玉琳！你也许记不起这件小事了，但我永远都会记住这位留八字胡的大人！”
陈策其实依稀记起这件事来了，心里还是喜欢那个勇敢的学生，但他说：“今天我公务在身，无暇谈闲。”
张玉琳紧张起来，说：“愿闻陈团长训示！”
陈策说：“民族危亡，抗日事大，你作为中国男儿，岂能临阵脱逃？你既从小勇敢，今天如何不像宁死不屈的湘西男人？”
张玉琳低下头说：“玉琳自知理亏！”
陈策说：“不仅是理亏，而是有罪！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今天特来见你，就是要你重返抗日前线！”
张玉琳马上抬起头来说：“不是我不愿抗日，看到日本人这么侵略中国，我岂能不恨？但我家仇未报啊，陈团长！如果我今天亲手杀了陈渠珍，我明天就带队开赴抗日前线！如能多杀日寇我自然高兴，如我被日寇杀了，也死而无怨！我明白死在抗日战场，作为中国男儿是何等光荣！如像熊桂清一样，哪有脸见我父老乡亲？请陈团长宽容时日，待我报了家仇再报国恨！”
陈策说：“不行！年轻人可要知道，国恨为大，家仇次之，家仇要服从国恨！在带队抗日这个问题上，你只需说：答应或是不答应！”
张玉琳心里又是一紧，他当然不愿答应，但他从眼角余光里已经看到周围山头上布满了伏兵。只要他说不答应，他和他的弟兄会不会死于此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活下来，日后的事再作思量！他稍思片刻就说：“既然陈团长如此说，我张玉琳服从。明天我即整队出发，往前线抗日！”
于是，陈策告诉他的队伍编入的部队和开往的地方，并说：“三天后如不开拔，我再来找你时，就绝没有这么客气！”
回来的路上，有人跟陈策说：“张玉琳必不会去前线抗日。”
陈策胸有成竹地说：“他不去抗日，自有人收拾他！”
出人意料的是，第三天，张玉琳就将他的队伍开往前线，经过辰溪县城时，张玉琳特地到自卫团向陈策报告，又将队伍集中在辰溪县城西园大操坪检阅训话，大讲抗日救国如何重要、为国捐躯如何光荣。话说得滔滔不绝、入情入理，连周围民众也跷起大拇指说张玉琳这回真算得上是条湘西汉子！
陈策又鼓励他一番，要他好好在前线抗日杀敌，为民族立功！
但是，张玉琳将队伍开到湘潭易家湾时，他溜了回来，潜回了自己的家乡茶田垅。
这个消息报告到陈策那里，陈策不以为奇，他似乎早有预料。陈策马上找到县长和李司令，大讲一通张玉琳瞧不起自卫团那几条破枪，说得好好儿的事，队伍开出去又逃了回来。这明明是说自卫团拿他无法。倘若当初警备司令部的人和自卫团的人一起去震慑他，谅他也不敢如此猖狂！
县长要陈策拿主意，陈策说：“别看张玉琳年轻，此人绝不可小看！如能招安实为上策，如不能招安，必要趁早除之；若待其羽翼丰满，必为大敌！”
县长问陈策：“如派自卫团再去剿灭如何？”
陈策说：“单靠自卫团的人不行，单靠警备司令部的人肯定也不行。只有警备司令部和自卫团联手行动，才能将其剿灭。”陈策明白，把自卫团和警备司令部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李司令肯定不服。
果然不出所料，李司令马上接话反驳：“什么叫单靠谁不行？合伙作战不便于指挥。要么，自卫团去进剿；要么，就我们警备司令部去进剿！”
陈策顺势说：“李司令，我可是为你好啊！我们自卫团败在张玉琳手下不要紧，你是堂堂宪兵团长、警备司令，如你们败在张玉琳面前就太没有面子了！自卫团也绝无贪功之念，的确是因为张玉琳之部不可小觑，单靠警备司令部的人实在不行！”
李司令说：“一个人可以说自己不行，最好少说别人不行！”
县长也怕自卫团遭张玉琳重创，趁势拍了桌子说：“好！李司令真乃气节之人，那就请李司令麻烦一趟！”
李司令说：“既然县长有令，那就出兵吧！”
但事后，警备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曹云溪找到李司令的办公室说：“李司令，我看陈策是想坐山观虎斗。”
李司令沉静下来一想，也觉得自己是凭一时之气中了陈策之计，但碍于面子又不肯承认，只是以拖延进剿时日来应对。恰在这些日子里，张玉琳又聚集了大批人枪，做好了应对县里前来进剿的准备。
李司令找到县长说，还是让自卫团去剿张玉琳吧。县长也是血浓于水，自卫团是他自己的家业，损失了就是割自己身上的肉；而宪兵团和警备司令部不属他直接指挥，那是“别人的儿女”，相比之下，他当然不愿让自卫团去损兵折将。他笑着说：“李司令，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最忌讳的就是朝令夕改！这件事既已定下，就还是要按原计划进行；不然，那陈策会说你害怕张玉琳，我们以后还怎么说话办事？其实，一个张玉琳有什么可怕？”
李司令也明白县长最后这句话是激他的，但他此时没有退路。如说不怕，那就去剿张玉琳；如不去进剿那就是心里害怕，这还有什么理由辩说？李司令只得说：“一个老奸巨猾的熊桂清我都不怕，我难道还怕他一个嘴巴无毛的张玉琳？”
县长要的就是这句话，一下子高兴得笑起来说：“是嘛！堂堂警备司令还怕一个占山为王的黄毛草寇吗？”
李司令说：“既然县长这么说了，我就去剿吧！”
县长说：“去！你虽然一到辰溪就在保境安民方面立下赫赫战功，但一个人的功劳还怕多吗？”
李司令连夜整顿队伍，发表誓师讲话，大讲上次剿灭熊桂清的胜利，又嘉奖了一批官兵，用以鼓舞士气。于是，队伍连夜急行军向张玉琳老巢茶田垅进发。
到达茶田垅时，天还没有亮，李司令不让再靠近村子，更不让开枪；张玉琳的队伍都是本地人，对地形十分熟悉，而警备司令部的人恰恰缺少这个有利条件。所以，李司令要天亮看得清地形了才能开战，以防张玉琳趁天黑逃掉。
但是，张玉琳的哨兵发现了情况，提前开了枪，双方打了起来。
一番激战直到天亮，双方死伤无数，警备司令部的人慢慢地缩小了包围圈，张玉琳因毫无准备，加之人员大都为新聚的乡民，还来不及训练，武器也稍逊一筹，越来越抵抗不住。警备司令部的人一下冲进了村子，包围了张玉琳家的房子。但没有搜到张玉琳，只是抓住了张玉琳的妻子。
张玉琳妻子穿着一身孔雀花旗袍被押出房门，推到村中间用棕绳绑在一棵老梨树干上。二十几岁的女人，又刚养过娃儿，丰满的胸脯被绳子一压，更突出一种震撼人的旺盛生命，那些士兵都望着她不停地咽口水。李司令亲自赶来审问，问她张玉琳躲哪儿去了，她说：“我一早听到枪响就起来，一起来就没有看到张玉琳，真不知他逃到哪儿去了。”再问，她也就这么一句话重复着回答。
李司令知道，抓不住张玉琳就没有达到目的。他笑着跟张玉琳妻子说：“你是愿死还是愿活？”
张玉琳妻子说：“谁不想活？但事已至此，岂能由我？”
李司令审了半天一无所获，有些情感复杂地走开了。他手下人问：“李司令，干掉她算了！”
李司令说：“让我走远一点。”
手下人说：“司令是……”
李司令说：“我看着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死在枪下，我心里不好受！”
手下人说：“那带她到城里去服侍司令？”
李司令说：“混蛋！如果你杀了这个女人，张玉琳只是伤心，但这种伤心是会有时限的，他有了新欢就会忘掉；而如果把他的女人占有了，他会拼尽全力和我们干一辈子！这种利害你们都不懂？天下的漂亮女人多的是！天下的仇人越少越好！”
李司令走远后，一声穿过肉体的闷枪响过，李司令知道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已经处理好了。他走回来，正准备集合队伍返回城里，张牛脑壳的一个亲族走到李司令面前报告：“李司令，我有重要情报。”
李司令跟随他走到一边，听他耳语了几句。原来他是告诉李司令，张玉琳的儿子被人藏在屋后一个红薯洞里。李司令眉头一皱，叫人去开了薯洞把那小孩子抱来。
抱来的是大约一岁多的小男孩，李司令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逗他说：“你是张玉琳的儿子？”小男孩还不会说话，但他笑了，一边一个小酒窝，又虎头虎脑。李司令一脸复杂的表情。手下人说：“李司令，我有一计可让他张玉琳自己现身。”
李司令说：“快说！”
手下人说：“将这孩子用箩筐装着，吊在这棵老梨树上，然后，我们来喊话，张玉琳要是不出来，我们就杀掉他这个儿子！只要张玉琳还躲在这附近，他必定出来投降无疑！”
李司令说：“这倒是个办法！不过当年楚汉相争时，项羽欲使刘邦投降，威胁刘邦说：‘如你再不投降，我就要煮你父亲吃！’刘邦反而回话说：‘我们当年结拜兄弟，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你们煮父亲，请给我分些汤喝。’打仗和搞政治的人，有时候是不认亲的，心硬哪！”
手下人说：“杀儿子和杀父亲是不一样的。死儿子要让父亲伤心得多！尤其是这么幼小的儿子！”
李司令说：“那就试试吧！”
于是，有人很快找来一只箩筐，把小男孩放进箩筐里，又搬来长梯将装小男孩的箩筐挂在老梨树半腰上。然后，叫了几个大喉咙喊话：
“张玉琳——你儿子吊在这梨树上了——你快来看看——”
“张玉琳，虎毒不吃儿肉，有种的你出来——”
“张玉琳，只要你出来，我们就放了你儿子——”
“张玉琳，你要是不出来，就别怪我们对你儿子下手了——”
他们大喊大叫一通又看四周山上有没有人出来。这样重复了多次都不见有效果，李司令说：“朝老梨树上放几枪，但不许伤着孩子！”
于是，一阵枪响，梨树叶片像雪片落下。小男孩在半空中放声大哭起来。
李司令说：“你们再喊话！”
几个大喉咙又喊：
“张玉琳，你再不出来，你儿子就没有了！”
“张玉琳，你不是人，你女人不要了，儿子也不要了吗？”
喊了一阵，又朝四周的山上和田地里观察一阵，还是没有人出来。
李司令想，张玉琳也可能逃到远处去了，并听不到这些喊话；也可能就在近处听之任之，死不出来。现在让他为难的是，如果挨到天黑，张玉琳的人来偷袭，那就不好收场。李司令思前想后，决定将队伍撤回县城。
有人说：“小男孩怎么办？”
李司令说：“他娘不是在树下守着吗？”
李司令刚集合队伍离开村子，背后响了两枪，小男孩在半空中“哇”地叫过一声，就再也没有了声响。李司令转身一看，一条长长的血带从老梨树上的箩筐底下直泄而下，落在他母亲身上。这时已死在树下的张玉琳妻子突然奇怪地喷出一口血来，这女人把这口气憋了这么久！整个村子都仿佛罩在了血红里！
李司令问刚开枪的人：“是你开的枪？谁给你的命令？”
那人说：“司令，留着他，二十年后他会杀掉我们，为他母亲报仇！”
李司令抽出枪来对着刚才开枪的人说：“你看见老梨树下那一片血红吗？”
那人说：“看到了。”
李司令说：“你就留在这儿继续看吧！”
砰的一枪响，朝小男孩开枪那个兵倒下了。李司令又对准梨树下的一个人要开枪，队伍里有人说：“那是刚才告诉我们小男孩藏在薯洞里那个人。”
李司令说：“这就对了！”
李司令的枪响了，那个人也应声倒下。
队伍里的人说：“他于我们有功啊！”
李司令说：“张玉琳不在，他害张玉琳的儿子；张玉琳回来了，他必定又要害我们！这种小人是从来只顾自己的！”
队伍里开始有人议论：李司令今天像是气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