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她望着天花板，望着这个好像从天花板下来复又升上去的男人。他在挖掘他的宝藏，因为这是他的领地，他要物尽其用。他精力充沛，干劲十足，他不说话，他只是做，做之前不说话，做完了也不说话；他在床上从来不说话。
顾万胜却说，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要达到一个目标，我要和你一起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一定是我喜欢你也喜欢的地方，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从头再来……
顾万胜说，我们追求的不是互相占有，我们追求的是把爱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顾万胜说，即使只和你在一起坐一坐，看看你的微笑，我也能得到极大的满足……
静下来的时候尤扬曾说他那么能说看来他不止谈过一次恋爱。顾万胜就说，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会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嘴不是自己的，心里刚有个感觉，它就呱呱呱地说出来了，而且那么流利，说完以后连自己都有些暗暗吃惊。然后他突然说，这是不是证明我有当作家的素质，潜在的、有待发掘的素质——就凭这出口成章的本领？
尤扬说，是花言巧语的本领。
顾万胜说，不是花言巧语，是真心话。
尤扬说，我知道，我听得出来。
一天，老吕给尤扬的办公室来电话，说是要请尤扬全家、老顾全家到老字号蟠桃居吃饭。他说他的一个研究项目批下来了，有点经费可用；还说老顾已经答应了，日子让尤扬挑。
星期三一早，尤扬告诉小蔓下学以后早些回家，晚上要去外边吃饭。小蔓问，和谁？
尤扬说，老吕叔叔，还有……面对女儿挑战的目光，她突然间觉得说不出顾万胜的名字来了。
小蔓洞察一切地接茬道，还有顾盘他爸爸吧？……我不去！
尤扬说，顾盘也去，他妈妈也去，都是全家……
小蔓说，那我就更不去了！谁爱去谁去！
尤扬急了，说，都和人家说好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
小蔓也急了，大声说道，妈妈，你让我保持一点我的自尊好不好？那人有什么好？不就是开辆破汽车，有几个臭钱吗？我才不稀罕哪！……说完摔门而去。
女儿没给尤扬一点点辩解的机会。但是她目标明确——对顾万胜而不是老吕——的蔑视让尤扬大大地感到意外。她本该对帮助过妈妈的人有起码的好感。难道她发现了什么……不，不会的。那又是为什么呢？
尤扬进到女儿的房间，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好像什么答案就在眼前而被她忽视了。她的确忽视了，她完全地忽视了女儿从运动会回来之后的懊恼情绪。那个白天她是和顾万胜在一起度过的。她很愉快，事后还为女儿做了她最爱吃的香酥鸭，因此她以为女儿也很愉快。当然，唯一令她遗憾的是顾万胜没时间留下来品尝。
下班后，尤扬在家等小蔓等到七点钟，知道没希望了，就给她热了一锅包子留在灶上。当她赶到蟠桃居的时候，老吕一家也刚刚到。
顾万胜和儿子正喝着茶等他们。
老吕叫道，你们都是怎么回事？怎么都不带老婆、老公？
老吕夫人击他一掌，说，怎么说话呢？
老吕笑，说，一个不带太太，一个不带先生，你看看……
尤扬说，孩子他爸爸又出差了……
顾万胜说，我太太非常想来，可惜她们业余模特队临时有演出……
吕夫人立刻两眼放光，说，啊，您夫人一定非常漂亮！
顾盘正和老吕的儿子说得热闹，这时插嘴道，谁也别提“漂亮”这俩字，我爸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俩字，过敏！
大人孩子一起笑，入座，吕夫人就说，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哇。
这时老吕好像才发现尤扬连孩子都没带。他问尤扬，孩子呢？孩子怎么也没来？
尤扬强作欢笑说，女孩子呗，一听都是男生，说什么也不来了……
老吕一听，冲着自己儿子的脑袋就轻轻扇了一巴掌，说，这小秃子正相反，一听有个女生来，就说，这还差不多，还有点意思……
没有，没有！谁说了！……他儿子的奋起反驳，被大人们的笑声淹没了。
七、
从星期三开始，尤扬家的楼顶就从早到晚整天地敲敲打打开了。这是小区的物管部门每年夏天过后对部分旧楼进行维护修缮的惯例。
可是这直接关系到这个星期六、日她和小蔓将在哪里度过的问题。往年他们都要躲到奶奶家过好几天。今年这时候，尤扬想，正好可以去郊区看看范志刚，顺便躲一躲。
范志刚自从上次在家住了一夜，又有两个星期没回家了。尤扬给他准备了一些厚衣服带去。
星期五上午，她打电话告诉了顾万胜，顾万胜马上就要在中午见她。他们约在一家偏僻的干净饭馆见面。
顾万胜一坐下就问尤扬，你想他了？
尤扬说，天冷了……
还是想他了呀。他说。
尤扬说，你看你，咱们不是说好互相不忌妒的嘛。
对对对，还是我自己有差距，有不如人家的地方；他说，……刚才一路上我就想，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你老想着我，而不是他？
你看你。她说。
没办法呀，一日三秋啊。他说。
尤扬说，反正只去两天，星期一还赶回来上班哪。
顾万胜说，其实我是不放心你自己去。长途汽车不安全，车匪路霸的。让我送你吧，送到了我就走，不让他看见，行吗？
尤扬说，还有小蔓呢，你说行吗？
尤扬已经把小蔓上次的话告诉了顾万胜。两个人一起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来有什么破绽被她见到过，况且他俩和小蔓同时在一起的场合只有三次，第一次是下雨；第二次是下山，看病，背上楼，那个时候两人还没有什么；再一次就是在家里请他和老吕一起吃饭，那次两人刚刚好上，连眉来眼去的胆量都没有。
最后顾万胜不得不归因于女孩子的直觉和敏感。他说，你们小蔓真是太聪明了，养个小女孩就是养了个小人精儿；哪像我那个憨儿子啊！
尤扬说，小蔓就是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从小就不一样……
爸爸的新家带给范小蔓极大的新奇。范志刚把她们母女俩接到家后就匆匆返回局里上班，尤扬马上就里里外外地清扫起来，而小蔓却被窗外的风景所吸引。她任由妈妈一人去洗洗涮涮，而独自趴在新家的窗台上着迷地往外望着。
眼前竟是一片多彩的田野，金色、绿色、红色，还有棕色，全部是色彩分明的鲜艳的颜色。放眼望去，山脉是那么凝重，天空是那么蓝，那么远，那么高。小蔓说，妈妈，你怎么不早说这儿这么好看呀，农村原来是这样的！
尤扬说，你喜欢你就住在这儿吧，以后每个星期都可以来……
小蔓说，那还不如干脆搬过来哪！
尤扬说，你舍得城里？
小蔓说，我倒没什么舍不得的……
尤扬听出孩子话里有话，佯作不知，说，等你上了大学再说吧，这儿的教学质量……谁知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六点钟左右，范志刚就把尤扬和小蔓叫起来，开着吉普车带着她们到了一处叫“水洼子”的地方。这是一片尚未开发的水面，芦苇浩荡，烟波浩淼，透过淡淡的薄雾，一轮冉冉旭日把整个水面熏染得红纱千重，金光万点，美仑美奂。
一家人下了车，小蔓禁不住跳了起来，大声喊着，啊——多美呀！爸爸！多好看哪！妈妈！看哪！
在范志刚的臂膀里，尤扬一时间被眼前的景色所打动，心中涌动着不知是感激、感动、感慨还是某种叫酸楚的东西。大自然把这一切恩赐给我们，是为了让我们懂得什么是美好，让我们更加幸福地生活。可是我们以什么来报答它，来报答一切爱我们对我们好的人和事物呢？她紧紧地抱住身边的丈夫，泪水滚滚而下。
范志刚晃晃她，说，哎，怎么哭了？
不知道，就是想哭。她说。
我刚刚来看的时候也有那么一点感觉，但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它；我就想，你要是来了，一定喜欢；看看，知你莫如我吧？是不是？
是。
范志刚看看在水边玩的女儿，偷偷低头吻了吻尤扬的额角。
尤扬又一次热泪盈眶。她抱紧范志刚的身体，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也把她的愧疚深深地掩埋住。
范志刚说，我现在才知道，一家人要是天天在一起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