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雅丽的脸色一下就黑了。她说，我得回家了。说完就走，把范志强一人留在桌旁。
范志强付完帐追出来，刘雅丽的宝马早已没了踪影。
刘雅丽无论如何不能想象顾万胜的失踪是他蓄谋已久的。他一贯是个顾家的男人，十几年来他像老母鸡一样操持着这个家，事无巨细地把她和孩子的饮食起居料理得井井有条。十多年经营起来的家他不可能就这么突然撒手不管了。就算他对她有了外心，可是还有盘盘哪，盘盘是他的心尖啊。还有钱！那些钱怎么样了？他不会全带走的，他不是那种人……
刘雅丽直接去了小王大夫家。
小王大夫正和什么人通电话，他夫人开门的时候，刘雅丽正好听见他说了一句“……害了他……”她满腹狐疑地坐下之后，顾不得感谢女主人送上的茶水，就直盯在小王大夫脸上，问道，谁害了他？
小王大夫回答说，问题就在于人家在暗处，老顾在明处；连他住院都不肯放过他……
三天前，顾万胜出院前，曾把一张以顾盘名义存的大额存单留在了小王大夫那儿，说是放在家里不方便。小王大夫就帮他收起来了。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却是顾万胜处心积虑的托孤之举。他终是走了，走得远远的，无声无息的，无影无踪的。其实在此之前就有一些征兆，但他忽视了。先是有些股票朋友来往频繁，他们在老顾的病房里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一次他听顾万胜说，这些朋友也被调查他们与顾万胜的关系，来人问的是他们每年的收益给顾万胜分多少。
记得顾万胜当时说，他们说没给我分过，那人还不信！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那些股票朋友就认为他一定是得罪什么人了，而且那些人一定有权有势。
顾万胜说，只不定哪天我就毁在那个人手里……
小王大夫说，他也许是去避避风头……
刘雅丽问小王大夫，你知道是哪儿的人调查他吗？公安局？
不像。
税务？
不知道。
他自己知道吗？刘雅丽问。
也许吧。
谁？
他没说过。但是一定是个关系密切的人……因为他一直在奇怪，那些来调查的人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这些朋友的名字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谁做什么股起家，现在做成多少万……都门儿清！
刘雅丽越听越紧张，她似有醒悟地盯着对方。
她问，那些找你们问话的人长什么样子？
小王大夫猛地敏感地问她，……雅丽，是你说出去的！
刘雅丽终于从小王大夫的描述里听出调查者中的一个人就是范志强。一米八左右、什么什么办公室副主任、身边带个小警察等等。原来如此。当然，这些股票朋友的名字是她提供的，她只是为了证明顾万胜挣钱是通过他的智力，而不是倒买倒卖。尽管当时范志强问得过于详细几乎引起她的疑惑，但是她却忽视了问题的实质将反感转而成为撒娇。范志强这个混蛋！
小王大夫开始为自己的冷静而庆幸。他刚才险些冲动地把老顾留给盘盘的存单拿出来。虽然顾万胜交给他的时候并未特意叮嘱什么，但老顾没有留给刘雅丽而交给他保存自是有其考虑的。
他对刘雅丽说，有些东西有时不是秘密，可是落在别人手里就是把柄……我也没想到，顾大哥平时什么事情都不背您……其实这么多人钱上的事是不应该随便说的，即使和最亲近的人。
一句“最亲近的人”，让刘雅丽打了一个冷战。她只得说，我知道。
顾万胜最亲近的人是你，你最亲近的人……是谁？刘雅丽已经感到小王大夫无言的责备，她只好讪讪地告辞。
范志强既然已经暴露，刘雅丽与他的联系就到此戛然而止了。她绝不会再与他说一个字。从此他所有的电话她一律不接，停车场的苦等伎俩也被视若无睹；当她的宝马轰然而动时就像专门要撞他范志强一样，范志强试着拦了一次几乎丧命，就自动放弃了。
刘雅丽在仇恨之中冷静非常，那种通常的伤感不属于她。这个男人以往的一切死缠活磨都是为了对付顾万胜，顾万胜才是他真正的目标；刘雅丽只是他走向顾万胜的一座桥梁，虽然不是一般的桥，是铁索桥，要他花大力气才通得过，但终是桥。而范志强尽管在战胜这座桥的时候的确用了心，他也弯腰了，也匍匐了，也算卑躬屈膝了，但是他的心是居高临下的。因为刘雅丽只是一个达到目标的过程。而过程在结果出现后就只能是一串省略号。所以刘雅丽在范志强眼中最终也将是与顾万胜之间的一个省略号。既然如此，刘雅丽索性在范志强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抢先把他省略掉了。
那天，在与小王大夫的交谈中，刘雅丽自然也没有忘记询问顾万胜的“外遇”，被小王大夫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小王大夫对那天顾万胜不接手机电话的解释，理所当然也归结于被迫害之下的谨慎。
至此，刘雅丽的心是踏实的。顾万胜躲的不是她，不是这个家；只要没有外遇，顾万胜就是躲到天边去，他也是她的，也是这个家的。就算一年两年、三年五载的没有消息，他也是这个家的。
很快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临了。暑假前的家长会在午后的一片炎热中开得与往常一样沉闷。整个程序仍然是年级组长讲概况，各班老师做点评；因为既不是升高中又不是统考，家长们也比以往松懈得多。刘雅丽一进礼堂就在人群中见到了老吕。老吕身上的Ｔ恤已经汗淋淋的了，但他仍然斗志昂扬兴致不减地在家长们中间有说有笑。刘雅丽也有意与这位大哥说点什么，便向他那边靠拢，因为他是她在这其中唯一的熟人。不料老吕倒像故意躲她似的避开了。她迟疑无奈地望了他一会儿，只好就近坐下，心里宽慰地把老吕的躲闪归因于他的老眼昏花。
这是顾万胜病了之后她参加的第二次家长会。顾盘在学习上根本不用她操心，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知道如何计划自己的时间保证效率，凭良心说，他的聪明像他爸爸。顾万胜一走半年，倒是几乎每个星期都给顾盘来个电话，时间往往都选择在顾盘下学后刘雅丽下班前。但他绝对不说自己在什么地方。有一次顾盘问过他，他就对儿子说，我不是不相信我的儿子，而是怕儿子知道多了不好做人。刘雅丽自知有愧，索性不再打听了。再说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有顾万胜留下的足够的生活费，有与范志强的前车之鉴，她也心如止水别无所求了。
年级组长讲话之后，各班家长再分头去各班教室听各个任课老师细说。就在刘雅丽进入教室寻找顾盘座位的时候，不期然竟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范志强！范志强坐在另一排后边的位子上，正得意洋洋地望着她。掉头出去已是不可能了。她只能佯做不见硬着头皮坐下，后背是范志强火辣辣的目光。
他怎么在这儿？
当然她决不问他，他也休想得到解释的机会。刘雅丽内心的骄傲不容得外人知道她的不幸，更不能容忍别人为此而幸灾乐祸。顾万胜离家出走杳如黄鹤，除了她的家人，她不向其他任何人透露一点风声。不仅如此，她还要做出快乐舒适的样子给人看。竭尽所能地保持她的骄傲，这是她做人的高于一切的原则。
散会后，范志强在学校门口等她。这也在她意料之中。她心里冷冷地笑着，且看他如何表演。她向着大门款款而行，眼角扫着那个无耻的人。之所以说他无耻，是因为他来学校开家长会都毫不顾忌地带着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孩，那高个儿女孩时髦耀眼，此时居然就公然地站在他身后。刘雅丽视而不见地走过范志强眼前。范志强向她伸出手来。
他说，小刘！你好！
刘雅丽停下来，并不伸手，只冷淡地说，哦，你呀。
范志强坚持问道，你好吗？
刘雅丽说，当然好啊。
范志强洞察一切地笑了，说，好就行。然后他转身介绍说，这是我的小蜜；……来，叫阿姨！
刘雅丽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羞辱毫无防备，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两颊火热，太阳穴被梆梆梆地撞击得生疼。她第一次明确地感到自己老了，年纪大了，第一次为自己曾经有过的不轨之举而感到羞愧难堪。但是！——但是，就算是真的老了，也绝用不着你范志强来提醒！刘雅丽愤怒地一侧身，快步走向她的宝马。
这时，只听那女孩真的在她身后用稚嫩的嗓音轻轻叫了一声，阿姨。
范志强的声音随即响起，说道，这是我侄女，范小蔓。
刘雅丽一听，立刻觉出自己的失态，却来不及补救了，只好扬扬手，就算对孩子的回应。范小蔓这个名字她似乎从儿子那里听到过，但是具体的情况她却想不起来。为什么范志强是她的叔叔？范小蔓和他顾家有什么关系？至少不会是因为顾盘得罪了这个女孩吧？坐在车里，刘雅丽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
尤扬与顾万胜在同一天失踪。
那天晚上，范志刚是半夜回的家。推开卧室的门，一张空床散发着整洁的气息，但是尤扬没有在。范志刚一步冲到小蔓的房间，只见小蔓正蜷在床上哭。
范志刚大叫，你妈妈呢？她干什么去了！……说话呀！
小蔓说，她走了！妈妈走了！
去哪儿了？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小蔓下午从学校传达室收到了妈妈留给她的信。信中说，妈妈由于自己个人的原因要离开了，但是妈妈永远是爱她的；她永远是妈妈的宝贝女儿。妈妈要她相信，她只是暂时不能和小蔓在一起生活，但妈妈的理想就是将来能和她永远在一起。信中还约好了她们之间的秘密联络方法：她料到小蔓会重回城里上学，她会每天下午下学时分往她们原来的家去电话，小蔓只要有时间就可以去那儿和妈妈谈心。这最后一点，小蔓没敢告诉爸爸。就为此她把妈妈的信也撕掉了。
尤扬走后不久，范志刚果然因无法照顾小蔓，又将小蔓转回到城里上学，住到奶奶家。尤扬坚持每天与小蔓电话联系。她不想让孩子感到被妈妈抛弃了。但是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她却不肯透露。她对小蔓说，妈妈爱你，也非常想你，可是要想妈妈能长久地和你在一起，就必须熬过这一段时期。
小蔓说，熬过这段时期，也许你再见到我的时候就不认识我了。
妈妈说，绝不会的，从你一生下来，你的每一寸皮肤毛发的变化都逃不过妈妈的眼睛……
可是小蔓对妈妈说的这些话却在爸爸身上应验了。有一次，范志刚一连三个月没回城里。一个周末的晚上，他回到母亲家接小蔓，一见之下，几乎昏倒，竟然活生生一个当年的尤扬出现在他面前！尤扬的笑容永远是浅浅的，有节制的，羞涩的。小蔓的笑容竟然如出一辙。
小蔓悠悠地笑着，向爸爸伸出手。她说，爸爸同志！你好！
范志刚愣了又愣，迟迟不敢把手递过去。他对一旁的母亲说，怎么孩子突然就这么大了？不是才十三岁吗？
十四！母亲说他，你怎么当爸爸的！
范志刚笑了，说，妈呀，还是当您的儿子省心，连女儿的岁数都有您帮着记……
老太太突然就泪湿双眼，她摸摸儿子的脸颊，马上又把手抽开了，似乎为自己的感情流露而难为情。
小蔓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马上揽住爸爸的胳膊，说，爸，咱们现在就回家吗？
爸爸说，走吧，我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哪。……嘿，别拉着我，你是大女孩了，别跟爸爸这么黏糊！
小蔓捶了爸爸一拳，说，爸爸讨厌！
看着父女俩一起下了楼，上了吉普车，奶奶在窗前对爷爷说，他们没事了，是吗？
爷爷说，就这么没事了？就算他说没事了，我也不答应啊！
要说顾盘与爸爸的联系是在妈妈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那么范小蔓与妈妈的来往就无论如何不能让爸爸知道。最初，妈妈刚离开的那几天，爸爸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他整夜整夜地不睡，吸烟，砸东西，大声骂脏话，无缘无故地上厕所不断哗啦哗啦地给抽水马桶放水，然后不论几点钟抓起电话就打，对方常常就是小叔范志强。几乎所有的程序都是一样的。爸爸问，有消息没有？……然后骂道，笨蛋！……再然后就说，你给我添的乱，不找你找谁！你倒睡得着吃得香！说完就扔电话。
循环往复。
小蔓也天天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陪爸爸醒到天亮。她会早早起来给爸爸做早饭，熬粥煎鸡蛋摊饼煮面条，去外面买豆浆油条……她明白爸爸的痛苦大于她，因为她至少还有与妈妈的秘密约定；而爸爸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