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刘雅丽在对顾万胜说起她的这段遭遇时,有意无意地隐瞒了范志强的真实身份和姓名,她只说是个偶然路过的人帮了她。
顾万胜说,得好好谢谢人家。
刘雅丽说,怎么谢?我一个女的,也不能请一个男的吃饭呀。
顾万胜说,等我能下床了,我出面请吧。
说起下床,刘雅丽的意思是只要能下床了就回家住。而顾万胜主张听小王大夫的安排,因为紧接下来要做的四肢及各个关节的功能训练更为重要。顾万胜胳臂上的石膏拆去以后,不但上臂和下臂肌肉全部松弛,而且肩膀和肘部关节也都僵直了,两条胳臂就像两根弯曲的棍子,只能有限地挥动,基本上做不了什么。小王大夫因此每天都要给他按摩半个小时帮助他恢复,他还给床的上方安装了两个吊环,供顾万胜锻炼臂肌。
当然,顾万胜不想马上回家的理由,还因为尤扬。
尤扬的单位已经正式收到了来自郊县的调令。处里局里的领导都找她谈了话。
刘副局长说,小尤你要想好了,我不是不放你走,但是一旦出去了,要想再从郊区调进市局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你想想,局里再进人还不得从博士硕士中间先挑?
郑处长说,……哎呀,老夫老妻了,老范一个星期回来一次也不错了,干嘛非得调在身边守着?顶多两年,他要是又调回来了,你怎么办?……不是我危言耸听,那时候女同志年纪大了,哪个单位还要?
尤扬明白,单位领导的话也算推心置腹语重心长了,十几年来的融洽相处,她当然是心有不舍,但她不便做任何解释。这些担忧她都与范志刚讲过,可范志刚根本听不进去,他只要这个家的完整。尤扬本身也做好殉身的打算;就算为了这个家,再做一次牺牲吧。
最最难办的,是她将与顾万胜的最终摊牌。她就要走了。顾万胜尚在鼓里。他虽心有预感,有精神准备,但那毕竟不是现实。当现实真正摆在他面前的时候,尤扬不敢肯定他真的能够保持冷静。行期一天天地临近,已没有几天好拖了,尤扬的眼前一天到晚都是顾万胜绝望的眼神。每每想来,她都心如刀绞。当断则断吧。
临走前两天的中午,尤扬来到医院。这是她给自己定下的告别的最后期限。
顾万胜正双臂拉在吊环上锻炼,上身已能抬起。一见她来,他就兴奋地笑着说,扬,快看!这是顾氏十字支撑!然后他松开左手,一展,右手单臂拉着吊环,说道,这是顾氏萝卜支撑……
尤扬笑问,什么萝卜支撑?
他说,下半截儿埋在地里,上半截儿像不像萝卜的“卜”字?……
尤扬走近病床。顾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上臂上。他的上臂已有微微凸起的肌肉,他使劲一绷,那肌肉竟很坚硬了。
顾说,来,让我抱抱你!我一天到晚地锻炼就是为了早一天能抱你!
顾万胜只能用一只手臂抱她,但是那旷日持久的深情厚意都在他温暖有力的拥抱中传给了她。尤扬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紧紧地搂着怀里这位她深深爱着的男人,却为自己将要对他说的话而强烈地自责。她缓缓流下的眼泪浸湿了顾万胜的面颊。顾万胜一点点地吸吮着她的泪水,吻着她的眼睛,最后牢牢地吻住她的嘴唇……
好久好久,顾万胜从陶醉中苏醒,他仍然抱住尤扬不放,对她说,啊!扬!真是如饮朝露,如饮甘醇,如饮鲜浆,如饮纯蜜啊……
尤扬忧伤地望着他,热泪盈眶。
顾万胜松开双手,仰面躺下,叹了一口气,把脸扭向另一边,说,扬,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什么都明白。就在这几天了,不是吗?
是。
走以前,你还会来吗?
会的。明天还来,好吗?
顾万胜重新望过来,目光痴迷而悠远。他问她,扬,离开我以后,你还会爱别人吗?
尤扬流着泪摇头,说,我的心早已经烧成灰了……
顾又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俩都老了,突然在什么地方见了面,你会不会旧情复燃?
尤扬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有力气再燃烧一次。
顾万胜说,我肯定会,不但会,我还要把你再烧起来……扬,我是想告诉你,我这一身不值钱的碎骨头就是我永远的记忆。这就是上天为什么偏偏让我刻骨铭心的原因。我会永远爱你,扬。一个人被你的大火烧过以后,他就不会再为别人燃烧了,真的。
尤扬重又俯在他的脸上吻他。她也会永远地爱他,惦念他,为他祝福。他是她永远的爱人。
顾万胜也紧紧地抱住她。他明白,不能指望她明天真的还会再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要在心里永远地保留住她美好身体带给他的激情和芬芳的气味,并为这生离死别做最后的祈祷。永别了,扬!
正如顾万胜所料,当天晚上范志刚就回到了家,准备第二天帮助尤扬收拾东西,第三天一起走。他进门的时候,尤扬正在洗澡。她听到外面小蔓招呼爸爸的声音,心里一下就凉了。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我还来。她答应过他的。
这时范志刚问,妈妈呢?
小蔓说,在洗澡。
范志刚一把推开卫生间的门。尤扬本能地用双臂捂住了胸前。范志刚特意多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我回来了。
喷头下,尤扬绝望地让水柱击打着自己的脸,不知如何是好。与顾万胜离别前,她任由他的双手抚摸遍她的全身,她希望他记住她的每一寸肌肤,把它们永久地保留在记忆的深处。顾的手掌粗糙而温柔,它像盲人识别字迹一样识别着他即将远去的爱人。她的每一寸肌肤因顾的触摸而滑润,她的每一寸毛发因顾的记忆而常青。顾,这就是你的爱人。她将永远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怀念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晚上,尤扬先睡下了。范志刚在外面和小蔓一起看电视晚会,他们时而爆发大笑,时而热烈地争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尤扬静静地躺在床上想心事。她至今也不敢断定自己这一步是不是走对了。范志刚是不是真正的因为爱她而挽留她,抑或只是因为面子需要保留这个家。终于,她听到外面的电视关了,小蔓和爸爸互道晚安。范志刚进门前,她闭上了眼睛。
这时,范志刚突然打开了大灯,一把掀开了尤扬的被子。他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亲自动手,强制而小心地解开尤扬的睡袍。尤扬在与范志刚十几年的夫妻生活中,她从没有见过他以如此残酷的笑容开场。尤扬惊奇地毫无防备地任凭他撩开了她的乳罩,任凭他认真细致地在她的胸前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尤扬终于羞愧难当,质问他,你干什么!
范志刚说,看看。
看什么?
看你为什么我一进去你就捂住它们……说完,他以从未有过的戏剧性的彬彬有礼重新给她盖好被子,然后绕到另一边上床,关灯躺下。
尤扬因屈辱而悔恨地咬破了嘴唇,在黑暗中,她终于得出结论:——这次的调动肯定是错了。
范志刚脸上的那种笑容是一种胜利者的笑容,上面洋溢着的不是胜利者的喜悦,而是胜利者的残酷。事实明摆着,他从来就没有尊重过她。
第二天,整整一天,尤扬无望地等待着各种时机,无奈范志刚整日在家寸步不离。直到夜晚,终未成行。
第三天是尤扬一家启程的日子。一早,范志刚就和尤扬一起往车上搬东西。小蔓一直在打电话给同学们一一道别,尤扬和范志刚搬完东西就在楼下车里等她。
范志刚阴阳怪气地问尤扬,你是不是也有电话没打?
尤扬说,没有。
范志刚说,真的吗?打个电话告别一下也是可以的。
尤扬反问他,你什么意思?
这时,小蔓上了车,范志刚对她说,小蔓,你这么能打电话可不行!到了咱们那边再这么打法儿,可打不起,都算长途哪!
小蔓说,我知道!
一句话触动尤扬心事。小蔓不仅知道,而且还亲自打过。她不由得看了小蔓一眼,却不期然与小蔓四目相对!小蔓马上躲闪开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妈妈老了,身心俱焚。
车子刚一起动,小蔓又叫住爸爸,说,等等,我还忘了一双鞋!……妈妈,你说我还带上那双阿迪达斯吗?
旧事猛然被提起,尤扬心里一阵疼痛,往事如烟。
带上吧,不穿就小了。她说。直到这时,尤扬才想到,自从那次运动会以后,再也没见小蔓穿过这双阿迪达斯。而且她大大地忽视了一个可能性,即在班里,她的鞋子会和顾盘的鞋子一模一样。所以她搞不清小蔓为什么突然在这时当着范志刚的面提起这双鞋来。也许她什么都不明白,也许她什么都明白了。
小蔓下车后,范志刚问,你给买的?阿迪达斯?
尤扬说,同事在外地买的便宜货……
范志刚说,傻X!
“因为有了阳光,才有了渴望阳光的眼睛;因为有了你,才有了渴望爱情的心灵……”
尤扬走的这天上午,小王大夫给顾万胜拆掉了两腿的石膏和牵引绳。护工大大地清扫了一通床单后,又学着上次尤扬的方法,打来热水,为顾万胜洗腿上的死皮。当热呼呼的毛巾贴到顾万胜的腿上时,那感人的温度从脚下直冲心头,就像尤扬温暖的小手重又抚摸在他的胸膛他的脸颊他的双眼。想到她此时此地正坐在范志刚身边,向着她的新家一路飞驰,渐渐远去,顾万胜禁不住蒙上被子呜呜地哭了。物是人非,往事撩人;美人何在,空有余音。
尤扬说,顾,你得照顾好你自己,我们还会相见,你得健健康康地见我……
尤扬说,你的手机从现在起就要永远开着,等着我的电话……
尤扬说,如果一时没有我的消息,你也要相信,我是想着你的……
尤扬说,再见,顾。我明天还来……
尤扬说,睡个好觉,顾……
小王大夫给顾万胜送正骨水来,恰巧听到他的哭声。他掀开顾万胜的被头,说,老顾,好了好了,不是马上就熬到头了吗?再过几天就给你拆骨盆的石膏了。
顾万胜涕泪横流地摇头说,不是……
小王大夫问,那怎么了?
顾万胜这才来得及擦干泪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脆弱了一下……
这时护工小伙插言对小王大夫说,那个阿姨走了……
小王大夫一听,愣了,问,真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顾万胜闭上眼,忍住突然袭上心头的疼痛,说,正在路上,现在进行时。
小王大夫说,想不到啊,她过去对你那么好……
顾万胜说,她太软弱了,经不住别人软硬兼施的。
不过,老顾,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保证你两个月内又是一个英俊中年。小王大夫说道。
顾万胜苦笑,说,再英俊又有什么用啊?
护工小伙偷偷地笑。
小王大夫绷起脸对他说,别乱说去啊!
十三、
范志强对于女人的有限经验使得他在接近刘雅丽的过程中困难重重。
范志强从来就没追过女孩子,这对于一个男人的成长来看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他自小高高大大瘦瘦溜溜,不爱说不爱笑,不扎堆不胡闹,于是就成为女孩子们偷偷注意的对象。稍大一点之后,就有女孩给他写信递条子,他一律不理,但条子也不扔,一张一张地塞在家里属于自己的唯一的抽屉里,塞得满满的。后来大哥范志雄找东西找不着,就霸道地撬开了小弟弟的抽屉,才发现他的秘密。大哥找他谈,问他为什么攒这么多条子?他说,等我长大了再从这里边挑一个。
后来到了考虑成家的年龄,恰恰这个时候小乔正对他猛打猛冲,他就索性娶了小乔。至于爱情不爱情的,他认为娶你就说明爱你。以至于婚后好长一段时间,小乔都快把他逼疯了。因为她就是想弄明白,范志强到底爱不爱她,是因为爱她才娶她,还是他娶谁都一样?
范志强给她的回答永远是,娶谁都一样。
小乔一绝望反倒踏实了。她索性反向思维,既然范志强这么精神的男人娶谁都一样,那么他能够选择她结婚,就是一种缘分,也是机遇,更是运气。而且她发现嫁给范志强还有一个好处,他确实对其他女人都没兴趣;这样她的家庭要相对安全得多。范志强只对结识有权有势的人感兴趣,而有权有势的人里,女人不会多,因此威胁她家庭的可能性就十分的小了。
如今,范志强为了接近刘雅丽简直是绞尽脑汁。自从那次智擒花痴之后,他以为他与刘雅丽之间已经建立了牢固的“战斗友谊”,因而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时常给刘雅丽去个电话或者见个面什么的。可是事与愿违,刘雅丽对他仍旧公事公办冷面冷语。她每次接他的电话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你有什么事?
范志强不会油嘴滑舌地反问她“没事情就不能找你吗”等等,他只会说有或者没有。然后就只好挂线。挂了线就生气,他发现和女人打交道真的需要经验,简直就是一门功课要从头学起。如果是男人和男人打交道,要么直说,要么用计,都不会让对方误解到你要追求他。可是女人就会。看刘雅丽的那个高傲劲,百分百是以为人家在追她。
范志强曾经觉得,一旦被女的认为是在追她,对他就是极大的侮辱。何况范志强要接近刘雅丽的目的是非常非常正经的。
他想了几种达到目的的可能。如果直说,干脆告诉她她丈夫在外面有女人,而且他是为那个女人摔坏的,你现在这么伺候他太冤了,等等。将会怎样?依他对刘雅丽的了解,她会哭,会闹,但不会说出她丈夫的秘密,——凭什么告诉你?这种办法除了起到挑拨他们关系的作用之外,距离目的地太远。
再就是吓唬,动用权势,施以高压,晓以利害。这个办法可能奏效,但问题是动用权势的代价又太大。
还有旁敲侧击法。找她工作和生活上的把柄,或者从她的女朋友处寻找开启秘密的钥匙,就像莱温斯基和她的那个五角大楼的无话不谈的女友。但是这先要取决于她刘雅丽真的有把柄,或者真的有那种闺中女友;同时还要取决于她的闺中女友是否会误解你又在追她。花如此大的力气,动用如此多的人员,绕如此远的路,就像转了一个圈儿又回来了。
终于回到他一直在回避的最后一个办法:追女人。俗称“美男计”。
怎么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