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刚从来没有过这么好脾气的时候，这让尤扬和小蔓都有些意外。小蔓愣愣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这时，电话响起，范志刚拿起话筒，喂？……您是哪位？……什么上山？……找她什么事……
尤扬过来，范志刚仍然不撒手，尤扬用力夺过话筒，说，喂？
是老吕。老吕问她，小尤吗？刚才是你爱人？他好像不知道咱们在山上迷路的事，是吗？
是。
老吕说，我儿子问了顾盘，我知道老顾住的哪家医院了，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看他？
尤扬说，我去不了，家里有事……
老吕立刻明白了，说，好好好，那我就帮你带个好吧。没事吧？
没事了，再见。
刚放下电话，范志刚马上就警惕地问，谁是老吕？你们一起上过什么山？
尤扬这才把在山上迷路的事情告诉他，她解释说这么久不告诉他是为了怕他担心。范志刚阴沉着脸抽了一颗烟，然后说，晚了，睡吧。
进了卧室，他才阴阳怪气地说，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尤扬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范志刚说，我不知道的不等于没有发生……
尤扬说，没有发生的你又怎么知道？
范志刚说，但愿如此。
他面向墙壁躺下，不等尤扬上床就啪地关掉了床头灯。尤扬黑暗中怔了一小会儿，索性坐到外面去，开着电视戴上耳机，决意独自熬过漫漫长夜。何去何从，她不知道；在这种形势下，她的未来已不取决于自己，而是取决于两个男人。如果顾万胜的家庭为此解体，如果顾万胜还愿意接受她，她去照顾他就是义不容辞的；而如果顾万胜那边稳定，而范志刚这边态度变化，维护这个家庭的意愿坚定的话，她也许会让步，因为她确实舍不得这个家……睡梦中，范志刚抱住她，问道，你真的不想和我说吗？
她反问他，说什么呢？
他说，说什么都行……
醒来的时候她在床上。范志刚不在。窗外大亮，人声喧哗，隐约有高音喇叭在楼下宣传什么药品，“降血糖，降血脂，提高免疫力……”
一会儿，外边有人开门，小蔓的声音，妈妈，起来吃饭了！
尤扬坐起来，头昏沉沉的。范志刚进来说，我们买的豆浆油条，热的，快来吧！
尤扬望着丈夫一脸的灿烂笑容，沉住气想了想，难道昨晚的一切都是在梦中吗？
范志刚还在笑，他过来胡撸胡撸她的头发，像逗孩子一样凑过来亲亲她。
尤扬突然之间为丈夫感到悲伤，他没有过错，可是他却在讨好你！他能是为了什么呢？无非是为了这个家。尤扬，你想怎么样？
范志刚下午就走了。这一次回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她亲热，这有些出人意料。如果说前一天晚上是老吕的电话破坏了他的情绪，但是第二天吃过早饭后两人之间的不快似乎已经烟消云散。按照惯例，午睡的时候就免不了亲热的，然而他真的倒头便睡，甚至连碰她的意思都一点没有。午睡起来她送他走，心里一直怀着疑惑，她为他打开门，望着他，他却不看她，嘴里说着再见，冲着她的方向点点头，算是告别了。
夫妻之间的许多说不出口的芥蒂就这样产生和发展了。性战争中，对方无须打你骂你，无须红杏出墙，无须采取任何主动，他（她）只是淡淡地使用一下“没有你”战术，就能以被动的姿态不战而胜。
一天中午，小王大夫安排尤扬去看了顾万胜。那位护工见她来了就自动退到门外。顾万胜不动声色地望着尤扬，让她握住了自己的几个手指，镇静地说，我为了你真是粉身碎骨了，这回相信了吧？
尤扬点头，禁不住泪水哗哗地流。顾说，这么多天了，眼泪还没流完？先别哭，说说话。
尤扬说，好。
顾万胜笑了，说，还记得吗？有一次咱俩说，咱们开始得这么顺利，也不知道今后会怎么结束？记得吗？我说什么来着？
那天，窗外午后的阳光明媚，树影摇曳，秋风徐来。顾万胜是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的。他说，事情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问题是结果如何，又怎么结束。尤扬说，要是单身男女，结果只有两种，一是结合，二是分手；但是我们的结果不会那么单纯，也许会拖很久，迟迟不决，最后无疾而终；也许有一方会很快淡下来，双方都忙，就那么完了；但是也许会好到不可收拾，终于拆散两个家庭，两人结婚或者也结不成婚；还可能被捉奸，棒打鸳鸯，臭名远扬，身败名裂，远走他乡……两人笑完，顾完胜补充说，还有，就是有一个人突然出事了，死了，就彻底结束了。尤扬一听连忙捂住了他的嘴，说，不许胡说！不许胡说！乌鸦嘴！
尤扬摸摸他的脸，说，都是你胡说，妨的。
顾万胜说，幸亏妨的是我自己，不是你。要是应在你身上，我更活不成了。
尤扬突然问道，告诉我，顾，是别人推的你吗？
顾万胜犹豫再三，才问她，……他是你爱人吗？
不是，是他弟弟。
顾说，挺像的……
尤扬一切都明白了。她追问道，这么说他是见到你了？是他推的你！是不是？
顾说，都过去了，我也没死；而且也说不清……没有证据。
顾万胜当时正悬在窗外给玻璃上腻子，高大英俊的范志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十分震惊。范志强问他，你是谁？他说，是尤扬的一个朋友。范志强说，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他一时语塞，想迈腿进来，可是范志强堵住了窗口，说，你别想再进来了！顾万胜一没留意，只觉得脚底一轻被掀翻成仰面朝天，便从天而落……
尤扬说，我不会原谅他。
顾万胜说，别干傻事。你看，我都不想这些了。又没有证人。这是命里注定的吧，也没准儿就是报应。
尤扬说，别胡说。……以后呢？怎么办？
他说，等一身碎骨头长好了，我还是我。从今以后，你就叫我碎骨头吧。
尤扬说，碎骨头，我以后要天天来看你。
他说，行呀，定个时间，还是别碰上的好。
临走，尤扬提出要亲亲他，他笑说，你又勾我是不是？你知道我现在什么也做不成……
尤扬吻他，吻他所有没被石膏遮住的地方。
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顾万胜喊住她，说，小尤，我说过，我要想办法让你老想着我而不是别人，记得吗？……我终于能让你老想着我了……
九、
新年到了。元旦那天，范志刚一家去了奶奶家。尤扬很少单独与范志刚的父母来往，一年之中顶多与小蔓或范志刚一起去上两三次。
出门时，小蔓显出不情愿的样子，她本来和两个女同学约好去美术馆看画展的。
范志刚说她，你们改明天嘛，又不是明天就关门。
小蔓回嘴道，你们干嘛不改明天，奶奶又不是明天就死！
范志刚一听就火了，扬手啪地就打在小蔓背上，呵斥道，你说什么！
小蔓的身体发出嗵的一声。她虽然不是从小被娇惯大的，却也从没挨过打，于是她立刻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就哭了，大声喊道，我不去了，就不去了！
范志刚一步跨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拎住她的胳臂就下了楼。
直到上了小公共，小蔓脸上的泪水还没断。她自己在车尾找了座位，脸冲着窗外，手还是不断地擦呀擦的。尤扬有些心疼，不时地想回头看看她，都被范志刚及时而粗暴地用手肘阻止了。
下车后，范志刚和尤扬走在前面，小蔓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范志刚恶狠狠地对尤扬说，瞧你惯出来的孩子！
尤扬不说话，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自从见了病床上的顾万胜之后，每天每天，在这个家里生活，她都好像置身事外魂不守舍，上班下班，做饭吃饭，小蔓上学，小蔓回家，她只须因循习惯就没有什么问题。不但在她和范志刚之间关系在渐渐变冷，就连她和女儿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淡漠了。一个开始离心离德的家庭其实也可以过得很平静。
走到范志刚父母家门口，他们并不急于进门，而是耐心地等着小蔓到达才一起进去。
家人已经全部到齐，餐桌也摆好了，上面盘子摞盘子，七荤八素样样齐全。小蔓被奶奶拉走与其他孩子亲热去了，兄弟几个就陪着父亲坐在了一起。
小弟范志强主动坐到尤扬旁边，招呼一声，二嫂。
尤扬突然感到有眼泪往外涌，那一天小弟的残忍镇定与顾万胜的委曲求全令她不能释怀，她马上转开脸。
范志刚飞快地扫了他们一眼。
这时范志强的妻子小乔端着菜出来，也特意先招呼尤扬说，二嫂，来尝尝我的蒜茸仙人掌，新学的！
大哥范志雄说，怎么说话呢，要尝得爸先尝啊！
小乔小声辩解道，不是说二嫂做菜是全家“大拿”吗？
尤扬依旧不说话，只是淡然处之，对小弟和小乔的殷勤毫无反应。范志刚来来回回地看了他们好几眼。尤扬一向对他的兄弟都很客气，可她今天的表现却十分反常，看来其中必有蹊跷。他和尤扬的冷战打了不止一天两天了。他是个男人，当女人和你做爱心不在焉时，你可能有感觉，但那是可以原谅的；然而当她根本就不想和你做爱却在虚与委蛇时，你的感觉就是在遭受羞辱，好像你得到了别人从后门端出来的泔水，还当做美味佳肴沾沾自喜。他刚刚离开了几个月，他从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家庭和妻子的事，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妻子背叛了。
小弟和弟媳今天的表现，使他记忆深处猛地有一根弦响了一声。是小蔓一天早上来的电话。她只是问了一句，爸爸你中午干什么？然后只听电话里有尤扬催她快走的声音，她就匆匆挂断了。他当时就觉得有问题，马上给小弟去了个电话，让他中午到家里看看有什么事。小弟那儿有一把家里的钥匙，是范志刚临调走时特意配了给他的。可是后来小弟来电话说只是窗户玻璃破了，而且已经修好。事情很快就被他淡忘了。难道其中还隐瞒了其他的事情吗？
这时，老父亲问起了尤扬和小蔓调动的事情。大哥范志雄马上就明确反对，他认为郊区户口毕竟不比城区的户口，只不定以后又出个什么政策，你调都调不回来。同时他认为范志刚在郊区任职只是暂时的，把孩子老婆调来调去没必要。
小弟却支持二哥，认为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生活过日子。
范志刚只吃饭不搭腔，意思明摆着，他定下来的事情谁也干涉不了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借着出去吸烟的机会，范志刚把小弟叫到了外面。他当头就问，出什么事了？
小弟一怔，反问，什么什么事？
范志刚一转念，就说，你和小乔怎么了？
我和小乔？没什么呀。
接下来，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尤扬的名字，只好闷闷地吸烟。这时小弟就问，二嫂和小蔓什么时间调过去？
范志刚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到现在连我都不知道。
小弟意味深长地说，还是尽早过去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