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平凡很快就拿到了手术室护士长开给他的那天其他几个手术间的手术项目及参加手术的人员名单。
护士小邵是和许蕙云一批分来的护士学校毕业生。她比小许白些，胖些，说话做事都显得干脆利落，但是又不那么卤莽；属于那种未来家庭主妇型的特别细致聪慧的能干女孩。
鲁平凡和她谈话的时候，小赵在场记录。记着记着就看呆了。后来小赵说，他挺喜欢小邵这种性格的。
鲁平凡逗他说，你最好说得明白点儿，是喜欢她的性格，还是喜欢她这个人？
小赵反问他，这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鲁平凡说，区别就在于你动没动感情。
小赵由此更加佩服鲁平凡了。以往，他以为这个大兵哥出身的人，心里只有工作，居然感情这一套他还挺懂。
小邵当天做巡回护士，她的任务是，配合器械护士，保证手术台上器械和纱布的供应，执行主刀医生和麻醉医生对病人用药的医嘱，负责病人在术中给药的肌肉或静脉注射的操作以及配合麻醉医生对血压、脉搏的监测。
小邵说，记得当天一开始就有点乱。本来该我去泌尿那边的，可是那边开得早，八点半病人就上手术台了；护士长就让老孙护士去了，说她还有孩子中午下学要吃饭。后来才听说，泌尿的刘主任对换人不太高兴，他嫌老护士懒。我倒是无所谓呀。
鲁平凡问，哪个刘主任，是刘家明吗？
是呀。……果然，这边罗罗嗦嗦九点多才开始。当时我看高院长上手术了，就放心了，知道手术时间长不了。高院长特别利落。可是……可是谁知道他动了两下就走了。
两下？不是只动了一刀吗？鲁平凡问道。
唉，是一刀。我的意思就是，他比划了两下就走了，没练真的。高院长人挺好的，平时处理事情待人接物也特帅。可惜，有本事的人都比较浮，他这次要是把手术坚持做下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鲁平凡说，就是呀。
小邵说，说也晚了。
那个方小文手术怎么样？鲁平凡又问她。
她说，方小文啊？他就是我们医院的人，没考高院长的研究生时候，还挺随和的，不哼不哈的；后来可能是快当硕士了吧，开始架子轰轰的，劲儿劲儿的了。不过他的业务上嘛，可能还行吧，要不高院长干吗敢把追光交给他做呀？……就这次，追光刚开始有反应的时候，他就说要加止吐药，老毕没听他的。要不然，可能也……我不懂，不瞎说了。
小赵先笑了，接着也红着脸问了她一个问题，说，停电的时候，谁去开的柴油机？
小邵说，护士长！在我们这里护士长最熟练。
小赵又问，出现问题以后，谁去找的高院长？
小邵说，我去打的电话，给院办，让他们去找的。
有人接电话吗？谁接的？
小邵说，当然有人接，是谁我没问。……不过我打电话的时候，泌尿科的刘主任在旁边呐，他能做证。
小赵红着脸说，不是不相信你，是想把责任分清楚……
小邵笑笑说，没事，我不计较。
九、
尽管那天的停电原因还没有查清，但是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终于告一段落。同时，在家属的要求下，法医的鉴定也出了结果。这天上午，医院领导层又开会，听取调查组意见。老黄作为医务处长也去了会议室。
许蕙云一上午等在办公室，坐立不安。好几天没有见到高长河了。在这次事情中，她最担心的就是作为主刀的他。有一次，老黄在议论主要责任人时就曾经说过，高长河这回算是完了，就算不坐牢，也得开除了……
小许惊问，如果最后的结论不是医疗事故，也会如此吗？
老黄说，如果是医疗意外的话，可能还好些，不当院长就是喽。起码他擅离职守、中途脱岗是确实的呀！
许蕙云脑袋里轰地就懵了。是她，在手术之前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本来她是不想打这个电话的，但是机会难得。因为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了。这么说，是她害了他？！
将近中午的时候，老黄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份鉴定书的复印件。老黄刚进门，就把鉴定书在手里啪啪地拍打着，说，一言九鼎啊！盖棺论定啦！
许蕙云抑制着心中愿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问他，是医疗事故，还是医疗意外？
老黄反问她，你说呢？猜猜。
小许说，不知道。让我看看……
老黄说，当然领导先看呀。我看完再说，你等等吧。
小许太了解老黄的心理了。他从来没有让任何人特别顺利地做成过一件事情。因为他自己一生的仕途坎坷，他就凭空认为，如果谁太顺了就是不符合事物发展规律。再加上他的心胸狭隘，经常给别人设置些障碍，也是能够预知的。
直到他去吃饭，许蕙云才终于在他桌上看到了鉴定书。鉴定书写得很规范，用特殊的格式打印出来，一共十页。掂在手里很重，本身就带着它的权威感。据说这份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还是鲁平凡起草的。
许蕙云翻看着，先跳过了前面的当事人情况、双方当事人提供的材料、鉴定过程等等，直接翻到了“鉴定结论”一节。上面写道：综上所述，造成患者死亡的原因是：因误吸入胃内容物导致呼吸功能障碍，引起窒息死亡。
下面关于高长河的章节是：主管医生高长河在患者的术前准备工作中未能有效地监督其禁食，并在手术进行时擅离岗位，将手术责任委托实习医生，玩忽职守；同时在术后处理上也未能继续组织及时的抢救，违反了医院的规章制度。
最后，结论为：一级医疗责任事故，高长河为事故主要责任人。麻醉师毕力宏和第一助手方小文为次要责任人。！！！
许蕙云傻傻地愣在那里。
完了！高院长被我害惨了！她欲哭无泪，心里悔恨得一头就磕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
这时，门被敲响，还没等许蕙云答应，来人就自己进来了。是鲁平凡。
鲁平凡手里拿着一份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一见小许的脸色就愣了一下。他说，看到鉴定了吗？我这儿有……
小许当时正趴在老黄的桌子上，面前就是一份打开的鉴定书。她勉强笑了笑，点点头。
鲁平凡问她，你怎么了？额头怎么了？脸色……
小许摇手说，没事，……女同志的那点儿麻烦事。
听小许这么说，鲁平凡也不便多问，就说，该吃药就吃点，乌鸡白凤丸就行。我老婆就长年吃它，挺不错的。
医院里，医护人员说话都没什么顾忌，只要是人体的、自然的、客观存在的，就是正常的话题。
小许说，没事，惯了。
鲁平凡这才说，鉴定已经送上边了，我们在这儿的工作也就结束了。明天就打道回府。说完，就看着小许；话里话外的，带着那么点惜别的意思。
自从上次两人一起听到“谋杀”二字起，鲁平凡和许蕙云就好象结成了同盟。当时，放下电话后，鲁平凡就对小许说，这人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肯说，怎么敢相信这种话？对不对？……再说，破案也不是咱们的事啊！这种话也用不着跟咱们说，有问题找公安局去，是不是？
小许只跟着点头。
他又说，今天的事就咱们俩知道得了，千万别传出去。影响不好。真的啊！
小许又点头。
他就笑了，问她，你怎么就知道点头啊？你姓什么？
小许说，姓许，许蕙云。
鲁平凡听了说，名字还行，不过有点象港台的，比较传统。
从那以后，鲁平凡就常来小许这儿看看。有时老黄在，就和老黄谈谈医院规章制度的事；老黄不在的时候，他就和小许聊点医院的人。这个主任怎么样，那个副院长怎么样，谁的技术好，谁是混饭吃的，他好象都有所耳闻，而跟小许说说就只象来核实一下似的。因为听说小许是从泌尿外科来的，他还说起过刘家明。他说，我们每年都能收到好几起对刘家明的投诉，也把材料转下来了，不知刘家明为什么还当着主任？
许蕙云告诉他说，刘家明是金院长的老班底；这些年金院长不常来，每个星期只来一次，平时医院的情况都靠刘家明去说说。要是谁真把刘家明撤了的话，就象故意要断了老院长的耳目似的。而且三个副院长谁也不想做这个“坏人”。所以大家都对他比较客气。
鲁平凡听了笑笑说，怪不得！
小许问，什么怪不得？
鲁平凡说，怪不得我问过三个副院长关于他的事，他们也都不说什么。那么，小许，你是听谁说的？
许蕙云突然后悔得什么似的，怎么就一时把不住嘴，把什么都说了呢？况且这些话又都是从老高那里听来的。她只得笑笑说，我是小兵，当然人家有话就敢和我说了；谁象你，是上边来的领导……
鲁平凡听了，也笑笑，就不再追问。
这天鲁平凡来道别，气氛显得有些过分拘谨。按道理，象他那么一个上边来的领导，为了一个具体的医疗事故做调查，和这医院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而且也不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但是看他那吞吞吐吐的样子，小许心里就有几分紧张，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她从小就总是受到男孩子们的特别关注，来自于男人的这种扭捏和暗示，她见得太多了。有的是她能预料到的，有的则是突如其来的。这个鲁平凡，虽然是四十几岁，但是他体魄强健，腰板挺直，留着小平头，看起来就象三十几的人。小许了解这种男人，他们最容易高估自己的魅力，以为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所以她必须立刻打消他的一切念头。
小许就问他，明天什么时候走？
一早吧，电视台来车接他们的人，顺便把我们也捎回去。
小许说，那好，以后有时间来玩吧。
鲁平凡苦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没心没肺的！……我问你，那天电话里说的“谋杀”的事，你还有没有兴趣？
小许一直以为他不想再提了，今天猛地又说起来，有些意外，就反问他，你不是说不管了吗？
鲁平凡说，我问的是你。现在结论出来了，就是他们几个担责任；但是，如果真是谋杀，他们几个就是冤枉的。……你想不想管？
想！许如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想！
鲁平凡说，好吧，我和你一起慢慢弄这个事。注意保密！
小许问，怎么弄？从哪儿下手呢？
鲁平凡说，首先，咱们要弄清，出了事故，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是最倒霉的人？一方面，追光死了，他当然是最倒霉的人，那么，谁高兴？明天我和电视台的人一起走，路上和他们聊聊，起码先熟悉熟悉情况。另外一方面，医院这边，还有谁是受益者？谁最倒霉？……
许蕙云险些脱口而出说出高长河的名字，但她猛地忍住了。
鲁平凡看出来，问，你想说什么？
小许说，没什么，……只是想问你，你的意思是不是个人恩怨？
鲁平凡笑了，说，如果不是个人恩怨，还能是阶级仇恨？等我回去以后，先搞一份追光的材料，把他周围人的情况弄清楚；你在这边继续等电话。因为那天那个女的态度那么急，那么激烈，所以我相信，她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假如她再来电话，你最好能问清楚她怀疑的根据……如果她不愿意跟你说，你就把我的电话告诉她，家里的和办公室的，我都留给你。注意保密，一定！
小许说，好吧。
还有个事，鲁平凡又说，早晚大家都会知道：上午鉴定书刚出来，追光的家属就把医院和几个责任人告上法院了。以后的事情都要由法院来处理了。也许医院会发生一些事，也可能要带走几个人……你不要搀和进去，因为你改变不了什么……懂了吗？
小许点头。
鲁平凡笑笑说，我就喜欢你总是点头、点头的。然后他起身，准备告辞，说，今天走以前，医院还要跟我们开几个会，还要请我们吃饭，我可能就没时间来看你了。……等我的电话。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你！
没容小许说什么，鲁平凡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许蕙云没听懂，为什么最担心的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