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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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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描述了唐氏兄弟遇难之后的众多情形,但一直不敢正面描写唐家人面对这突然而至的灾难时的情景,因为那一定是悲痛欲绝、痛不欲生的一些场面:太姥姥赵喜龄,白发人送黑发人;张瑛、熊明谦和老四唐义为的夫人陶静贞,一下子失去了丈夫;还有一群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他们一定感到孤苦无依……

在唐家外婆的亲人中,我接触最早、也是接触最多的当属八爷唐义慧。我最早也是从她口中了解了唐家家族的一些情况。岁月的磨难会使人的心灵变得坚强,时光的流水又会冲淡过去的悲伤。但是八爷每每谈及过去的伤心往事,却依然哽咽难言,常常潸然泪下。

在了解了家族中的许多事情后,我也曾请她谈过她自己后来的一些情形。

在大哥、四哥和五哥惨遭不幸后很长的日子里,八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来的——她只感到天昏地暗,只觉得自己的家被判了无期徒刑,她真想也随哥哥们那样去算了——真的,如果不是为了母亲,她真想自杀!因为大哥他们在她心目中,是何等的美!何等的崇高!他们又是那样地爱她!当她做了母亲,做了教师,他们仍然把她当作没长大的小妹妹看待。在他们的眼里,她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可以想象得到,当她失去了他们,所遭受的打击是如何的沉重!

要生存下去,还必须工作,在料理完哥哥们的后事后,她又不得不告别母亲,随刘爷爷来到了成都。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成都女子师范学校任教。

在成都,她生下了第二个男孩,取名刘亚宁。

生这个孩子,是她在肚子痛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挣扎着走到医院的。因为她找不到刘天民的人影!

孩子生下来后,一个熟人告诉她,说她看见刘天民了,他在公园里呢——他与一个姑娘在公园里,两人那个亲密劲,完全是谈情说爱的样子嘛!

八爷那个伤心呀——好哇,人家在受苦,你倒好,在公园里与年轻姑娘约会去了!看不出你个刘天民,竟是个拈花惹草的花心男人!

当再见到刘爷爷时,她对他进行了一番盘查审问,但他矢口否认。

任凭她怎么闹腾,他只是陪着笑脸,“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为此她与他赌了很久的气。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场误会:他那时在公园里是真的,与一个姑娘在一起约会也是真的,但不是为了谈心说爱,而是秘密接头——他与那姑娘都是地下党员。

但因为地下工作有纪律,这一切又不能跟妻子解释,因此他只好矢口否认,只好长时间忍气吞声背着“花心男人”的“黑锅”。

1946年7月,刘爷爷调往东北沈阳,八爷也带着孩子前往。刘爷爷在沈阳电信局当工程师,后又当了市话处副处长,她却失业在家。在沈阳,她生了第三个孩子:女儿刘三宁。

在沈阳过了半年时间,刘爷爷在大公报上连发了两个寻人启事:“庞表姑,我已到沈阳,请速联系。”唐义慧感到奇怪:“庞表姑不是在北平吗,还找什么表姑?”刘爷爷不作正面回答。实际情况是:刘爷爷从四川调东北时,曾要党组织开组织关系介绍信。组织上考虑,他要走大半个中国,怕路上危险,就不带介绍信了。商定他到了沈阳安顿下来,如半年后无不测,则在报上登拟定好的寻人启事。但寻人启事登出后,久久没有回音。这是因为四川地下党组织被严重破坏(即小说《红岩》所描述的情况)……好在有原同是民先的地下党员知道他是中共党员,便派他做一些外围工作,如修理通讯器材,保护设备以防国民党破坏等。(解放后,刘爷爷向党组织说明情况,要求恢复党籍,所幸的是,在四川的原联系人在重庆解放前夜从渣滓洞冲出来了,组织调查时,他说的联络方式和刘爷爷说的一字不差。)

1947年,国民党当局包了一架飞机,强行把八爷及一批技术人员的家属送到北平,这样做的目的,是害怕技术人员跑到共产党那边去,把家属当人质。她们到了北平,生活无着,摆过地摊。八爷是家属委员会的头,这会儿使出了闹学运时的本领,领着大家到电话管理局请愿,要求发给她们生活费,华东第七电话管理局的工人也声援她们。电话管理局局长周鹏飞想收买八爷,悄悄送钱给她,说她是知识分子,不要跟无知识的家属一般见识,在一起闹事。但他看错人了,她哪里肯为些小恩小惠丢掉名字中的那个“义”字,坚持带领家属们进行请愿斗争。接着传来了东北解放的消息。周鹏飞见利诱不成,却又威胁她,说:刘天民左得很,该不是共产党员吧?她立马使出了“九头鸟”的性子:他是不是共产党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的问题是没饭吃!

北平和平解放了!她们与北平市民一起,迎接解放军进城,八爷在欢迎的人群中,激动得哭了。中共党代表王铮接管了电话局。八爷向他反映家属们生活无着的问题,他很快给大家发了生活费。她又问他:“你认识陆定一吗?”他说:“认识呀,你与陆定一同志是什么关系?”她将那层关系说了,王铮说:“哦,你原来是唐义贞的妹妹呀!”王铮对她更加热情了,还告诉她,陆定一现在大概已抵达石家庄了,他很快也要进北平来的。“可我还没见过这位姐夫呢!”她对王铮说。

两三天后,组织上安排这些家属回东北,为她们在一列军车上挂了一节车厢,送她们回沈阳。

临走,八爷又找到王铮,请他待姐夫陆定一到了北平后,捎个口信给他,告诉他她在沈阳的地址,希望他与她取得联系。

她返回沈阳后,就被一位担任抚顺矿务局炼钢厂厂长的同学找去了,请她出任炼钢厂化验室主任。这是一家生产特殊钢如工具钢、切削钢、刺刀钢等的钢厂,质量要求高。厂子是在被毁的日本人办的钢厂的基础上建起,没有资料,只有一本《国际化学典大全》,八爷在老工人的帮助下制定了特殊钢材炉前分析、质量鉴定等操作规程。这期间,她又生下第四个孩子:男孩刘四宁。生下孩子的第三天,她就下了床,将规程整理成书出版。

在这期间,又传来武汉解放的消息,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往事,想起了死去的哥姐们,百感交集,又想到从报上看到姐夫进北平的消息,她提起笔来,给姐夫写了一封信。

云哥:

我在北平时,由王铮同志处,得知你已抵石家庄,我曾托他带一口信给你,也许是他忘了,也许是你们太忙,到今天我回沈阳已两月多了,还不见到你一点消息,我想象你们太忙了!

我返沈阳即被抚顺矿务局炼钢厂找去在那边分析室方面负点责任,天民仍在沈阳报话局主持机务。我们的工作也是特别忙,弄得我和他以及孩子们一月中难见一两次面,甚至一切生活琐屑都无法料理。这在你们已成了习惯,我则非常感到不便。天民和我又不一样,他是那样兴奋、愉快而紧张地工作,个人生活如何料理,他连想都懒得想,这大约是每个共产党员的基本作风吧!

我回到沈阳不久,由报纸得知你们已到北平。我很后悔,我不该回来得这么快,以至见不到你们。喊云哥已近20年了,您是胖子还是瘦子,是长个还是短个,我还不知道。纵有会面的机会,若不说明恐怕还是不会相识的。我想以后也许有会面的机会吧!

那次政治协商会议,您到重庆的时候,天民也正在那儿,几次我写信要他看你去,那时他正在成都搞邮电工人大罢工的行动,工作关系,以后行动即受到狗腿子们的监视,不得自由,加之你们居处四周又是国特大包围的中心,虽相距咫尺,却无法谋面,好容易我们现在终算获得了自由,我们可以自由说话、自由地写了!

现在我有许多的话要问你,第一件事贞姐是如何死的?死在何处?何以他会离开你而遭受逮捕?现在有坟墓也无?在重庆我曾见到投到国党党怀抱的张国焘他的女人,据她说在莫斯科与贞姐感情甚好,拿贞姐大做宣传材料,说什么:贞姐是什么新莫斯科派刺死的,又是什么现在在延安政治舞台上占优势的人给弄死的,我那时虽然年纪很轻,但是经过“一二.九”洗礼的北平学生,决不是他们这些无耻的托派汉奸所能欺骗的。我当时真是鄙视、厌烦他们到了极点,但是我什么也不敢讲,我只能睁眼看她扯谎。那时他们正与国民党做帮凶,搞军统局那些玩意,我如果说实话,我会吃亏的。

其次是关于萍儿的事,据大哥和你的来信,均说他是女孩子,可是与赖家通了几次信,他们全说是男孩子,有一次,有个很好的机会,我有个同学就便可以把那个孩子带到我面前来,可是就因为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否是你们的亲生子,我不敢做。那时我与你又无法联络,不能问你,我想萍儿到底是男是女,你总能知道吧!为了对得起地下的贞姐,为了了结死去的哥哥们的心愿,我将来一定要找到这个孩子!你的工作责任是那样繁重和忙碌,我想这件事我做较合适,好在全国不久即全面解放,这件事以后做,不会有什么困难了!

自北平解放后,我即与妈妈失掉联系,过去我妈妈在武昌的生活费用,每月由我小小接济一点,但是已有五月了她连这小小一点接济也无法得到。据报载,汉口在解放前一月,有钱人连米都不易买到,像妈妈这样风烛残年,度着这样贫困、凄凉、伤心的晚年,最近几月来简直怕想到她。每天当我工作疲乏了,躺在床上,我就仿佛见到她因饥饿、疾病而衰老垂危的情景,我难过万分。记得大哥生前常对我说,我们留下你安慰母亲,安慰母亲是你的职责,别的一切由我们分担去,否则我们弟兄姐妹太对不住她了!但是连这一点我都没有做到!唉!有为的人,伟大的人是那么容易死,兄弟姐妹间为什么单单留下了我!?

前天武汉解放了,我说不出我的感觉是悲是喜,他们生前贡献了那么多,却让他们受尽一切折磨而死去,现在光明和理性的日子来了,他们却无份见到,丢下这些老的小的,我将作何安排!

日前我只想回去,可是朋友们说:学技术的人在东北搞工业是对的,但是一想到了妈妈,我安不下心工作,希望你给我点意见,我回武汉可能不呢?希望你与我解决问题!

最后问候你的爱人和孩子,并致敬礼!

八妹五月二十三日

她称姐夫为“云哥”,是以前形成的习惯称呼,大概姐姐以前不便说出丈夫的名字,就叫她称其为“云哥”。

她后来也接到了姐夫的信,对于她提出的一些问题,姐夫也难以回答,比如义贞是怎么牺牲的,在什么地点牺牲的?因为他当时也未获得过确切的消息。但他在信中给了她很大的鼓舞,鼓励她从悲伤中走出来,积极投身新中国的建设,因为积极地工作、把祖国建设得富强起来就是对死者最好的纪念。他还对老岳母的生活进行接济。

八爷也终于在工作中重新焕发出生气。那时工作是十分紧张的,她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还要为孩子们缝补浆洗,每天都忙到深夜。每天又是凌晨四点钟起床,把一天的工作流程写好,以便一上班的时候交给车间实施。

1952年她调沈阳市,任东北机械局综合试验室主任。总算与刘爷爷在一起了。也就在这一年,她把母亲接到沈阳。恰逢外公去苏联看病路过沈阳,专门探望了她们——这也许是她第一次与当姐夫的见面。外公还把老太太接到他下榻的招待处,从下车起,外公一直小心地搀扶着老太太,搀上楼梯,搀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又是递毛巾,又是递茶、削水果。吃饭时询问老太太:这个吃不吃?那个尝不尝?还不停地亲手给老太太夹菜……外公似乎要把外婆几十年要尽的孝心集中补偿出来,以慰老太太对女儿多年的思念……

1954年全国各大行政区改组,八爷随刘爷爷调北京,在一机部电器研究院工作,起初搞建院筹备工作,负责新分配来的大学生的实习培训工作。1956年建院完成,鉴于我国触头材料不过关,造成巨大经济损失的情况,组织上指定她攻关解决这个难题。她白手起家,在没有任何资料的情况下,首先试制出了低压银-氧化镉触头,而后又试制成了银铁触头。同时她还承担行业管理工作,主编了《精工电工合金》一书,还担任了《电工合金通讯》刊物的主编。

1959年5月苏联召开全苏粉末冶金会议,给一机部发了请帖,部领导指派她赴苏进行短期学习和参加这个会议。苏方把她当做中国女专家接待。从苏联回来,她当选为出席全国妇女联合会的代表,并在此后的十年里荣任全国妇联第三届执行委员。自1956年至1964年,还担任电器科学院工会主席。

后来她调桂林,在机械部桂林电器研究所工作,1975年作为高级工程师退休回北京。1995年改为离休待遇。

五十年代末,一次她出席全国妇联执行委员会议时,迟到了一会儿,邓颖超招呼她在她身边就坐,请她吃茶点,问她多大了、有几个孩子、爱人做什么工作……八爷回到家里对人说起,还觉奇怪:“邓大姐怎么把我当成小孩子啦?”1988年她同我外公和我母亲等一起去拜访邓颖超,因知道了邓颖超与姐姐唐义贞的关系,一定要带上件礼物去。外公说贵重的东西邓颖超同志肯定不收。商议后选了两双镶有贝壳的乌木筷子作礼物。见面时回忆起当年开妇执会的情形,邓颖超说:“当时怎么不告诉我你是唐义贞烈士的亲妹妹呢?”又说:“恩来和我从来不收礼物,你是义贞的妹妹,我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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