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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家玉厌恶自己的婆婆。甚至在心里,暗暗地盼着她早死。从理论上说,婆婆每次生病,都隐含着某种希望。遗憾的是,她的那些病,或轻或重,她总有办法让自己康复。每当家玉被这种恶毒的念头所控制的时候,她都会深陷在一种尖锐的罪恶感之中,并为自己的不孝和冷酷感到恐惧。这种罪恶感在折磨她的同时,也会带来完全相反的效果:家玉会尽己所能,对婆婆表示善意和关心,来抵消自己内心的那种不祥的罪恶感。
这当然显得做作而虚伪。
饱经风霜、目光犀利的张金芳自然不会看不出来。通常的情形是,庞家玉对婆婆越好,她们之间的冷漠与隔阂也就越深。这种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家玉又回到了她的起点——她觉得这样的人,还是早一点死掉的好。
端午曾劝她将婆婆当成她自己的母亲来侍奉,所谓随遇而安,逆来顺受。对此,家玉完全不可接受。
她自己的母亲,在家玉五岁那年就死去了。家玉对她的记忆,仅限于皮夹子中多年珍藏着的一枚小小的相片。母亲永远停在了二十九岁。一度是她的姐姐,近来则变成了妹妹。父亲嗜酒如命,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就带着她搬进了邻村一个年轻的寡妇家。后来,通过人工受孕,还给那寡妇生了个儿子。家玉是在呵斥和冷眼中长大的,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一种无所依傍的碍事之感。她与端午结婚后,父女俩更少来往。每次父亲到鹤浦来看望女儿,仅仅是为了跟她要钱。后来,随着家玉的经济条件大为改观,她开始定期给父亲汇款,父亲基本上就不来打搅她了。
与许多婆媳失和的家庭不同,庞家玉对婆婆的邋遢、唠叨和独断专横都能忍受,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婆婆的说话方式。如果与元庆或端午说话,婆婆通常会直截了当,无所顾忌,甚至不避粗口。而对家玉就完全不同了。她总是以一种寓言的方式跟她说话,通常是以“我来跟你说个故事”这样的开场白起始,以“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来结束。故事的主人公往往都是动物,最为常见的是狗。在大部分情形之下,婆婆那些离奇而晦涩的故事中的“微言大义”,并不容易领会。每次去梅城看望她,家玉都会像一个小学生面对考试一样惶惶不安。那些深奥莫测的故事难以消化,憋在她心里,就像憋着一泡尿。
端午对她的遭遇不仅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因此对她冷嘲热讽:“你现在知道了吧,在日常生活中,法律和逻辑其实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
在她和端午刚结婚的那段日子里,婆婆就给她讲了一个公狗和母狗打架的故事,沉闷而冗长。根据端午事后的解释,这个故事尽管情节跌宕起伏,枝蔓婆娑,其中的寓言倒也十分简单。母亲的意思无非是说,在家庭生活中,母狗要绝对服从公狗。
另有一次,婆婆跟家玉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主角换成了公羊和母羊):公羊和母羊如何贪图享受,生活放纵,如何不顾将来,只顾眼前,最后年老力衰,百事颓唐,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悲惨结局。这一次,家玉似乎很快就搞清楚了婆婆的意图,她喜滋滋地把故事向丈夫复述了一遍,然后得出了她的结论:
“妈妈的意思,会不会是告诫我们,婚后要注意节约,不要铺张浪费,免得日后老了,陷入贫穷和困顿。”
端午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她道:“你把妈妈的话完全理解反了。”
“那么,她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们注意环境保护,不要对地球资源过度开发利用?”
“她哪有那么高的见识。”
“那她到底是个啥意思?”
“她的意思,唉,无非是希望我们要一个孩子。”
“妈的!”
家玉轻轻地骂了一句,只能又一次责怪自己的愚昧和迟钝了。
还有一次,家玉去梅城调查一名高中生肢解班主任的案件,顺道去看望婆婆。婆婆将家玉叫到自己的床边坐下,花了足足三个小时,给她讲述了一条老狗被人遗弃在荒郊野岭,“因心脏病发作”无人知晓,最终悲惨死去的故事。由于婆婆那时受健忘症的影响,她把这个故事一连讲了三遍。家玉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向端午求教。端午只听了个开头,就打断了她的复述,笑道:“这个故事同样没什么新意。她是想搬到鹤浦来,和我们一起住。这话她已经跟我提到过好几次了。”
“想都别想!”家玉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如果你不想跟我马上离婚的话,就请你老娘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话虽这么说,家玉心里其实也十分明白:在婆婆那深不可测的大脑中所闪过的任何一个念头,都是不可能“打消”的,需要打消的,恰恰是自己脆弱的自我和自尊。婆婆的惩罚如期而至。这一次,她可不愿意多费口舌,讲什么羊啊狗啊一类的寓言故事,而是干脆对她不予理睬。婆媳之间的“禁语游戏”,竟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甚至在大年初一,家玉去给婆婆拜年时,她照样装聋作哑。
在这之后,庞家玉倒是确实考虑过与端午离婚的事,甚至为离婚协议打了多次腹稿。因为,她觉得自己一分钟都不能忍受了。当她试着向端午提出离婚一事的时候,令她吃惊的是,端午一点都不吃惊。他只是略微沉默了一小会儿,就以极其严肃的口吻对妻子道:
“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家玉不得不再次收回自己刚才的话,找了个地方痛哭了一场。婆婆惩罚她的手段总是如此高明,往往还未出手,家玉就自动崩溃了。婆婆从不屑于直接折磨对方,而是希望对方自己折磨自己。庞家玉只能屈服。
经过慎重考虑,家玉主动向端午提出了一个替代性方案:在鹤浦另外购置一套住房,把老人家和小魏一起接过来住。
事情总算解决了,可屈辱一直在她的心里腐烂:“为什么自打我出生起,耻辱就一直缠着我不放?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这天晚上,家玉蜷缩在端午的怀里喁喁自语。泪水弄湿了他的汗背心。
“亲爱的,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而不感到耻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呀!”端午像对待婴儿一样,轻轻拍打妻子的肩膀。
他的安慰,从来都是这样的不得要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逢双休日,夫妇二人就带着若若去四处看房。庞家玉一度沉浸在即将拥有第二套房子的亢奋之中,对儿子在学校排名的直线下降既痛心又熟视无睹。她几乎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看房,比较各个楼盘的交通状况、配套设备、容积率、升值潜力、与化工厂的距离、周边环境、有无回迁户……有时甚至通宵达旦。用端午的话来说,好像她要挑选的,不是一个钢筋水泥建成的房子,而是她的整个未来。
的确,几乎没有一个楼盘的名称能让家玉感到满意。什么“维多利亚”啦,什么“加州阳光”啦,“蓝色多瑙河”啦,“南欧小镇”啦,带有强烈的自我殖民色彩,让家玉感到一阵阵反胃;而“帝豪”、“皇都”、“御景”、“六朝水墨”一类的楼盘名称,与它们实际上粗劣的品质恰好构成反讽;至于“秦淮晓月”、“海上花”或“恋恋丽人”一类,则简直有点诲淫诲盗了。
一个月看下来,只有一个楼盘的名称让她勉强可以接受,它的名字叫“金门寺小区”。比较中性。可律师事务所的同事徐景阳却不失时机地提醒她,金门寺三个字与“进门死”谐音,听上去有点吓人。“不要说长期住在里面,就是我到你们家去串个门,都有背脊发凉的感觉,不吉利啊!”经过徐景阳这么一提醒,庞家玉再把那小区看了一遍,也发现了新的问题:那房子的屋顶一律是黑色的,怎么看都像是个棺材盖。她只得放弃。
考虑到婆婆生活的便捷,考虑到自己对园艺的兴趣(婆婆迟早会故去的),特别是自己手头尚不十分宽裕的资金,家玉想挑选一个底层带花园的公寓房。因为她怕狗;因为她讨厌那些面目可疑的回迁户——到了夏天,这些人光着大膀子,在小区里四处晃荡,无疑会增加她对生活的绝望感;因为她厌恶楼上的邻居打麻将;因为她担心地理位置过于偏僻而带来的安全隐患;特别重要的,她害怕化工厂和垃圾处理厂附近的空气和污染的地下水会随时导致细胞的突变,因此,挑选房子的过程,除了徒劳地积累痛苦与愤懑之外,早已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四个月之后的一天,她在大市街等红灯。一页刚刚开盘的楼盘广告,由一只油腻肮脏的黑手,通过她的车窗玻璃的缝隙,被塞了进来。她麻木地看着手里这张散发着难闻油墨味的广告,莫名其妙地动了真情。第二天傍晚,家玉下班之后,带着端午和昏昏欲睡的儿子,匆匆赶往这个名为“唐宁湾”的小区。急性子的家玉已经彻底丧失了耐心。
“妈的!难道这么大的一个鹤浦,竟然就找不到一处我中意的房子吗?”她飞快地看了丈夫一眼。
“恐怕情况就是如此。”端午道。
“那好,就它了!”家玉怒气冲冲地说。“无论这个房子事实上如何,就它了。他妈的。唐宁湾。就它了。我再也不想看什么狗屁房子!”
她就像是与自己赌气一样,驾着车在沿江快速路上狂奔。速度之快,甚至撞死了一只麻雀。
家玉决定闭上眼睛。
他们到了空荡荡的售楼处,也不要求看房,也不询问任何与楼盘有关的信息,甚至都没有讨价还价,主动要求支付定金,销售处的工作人员在一连问了两遍“你确定?”之后,脸上梦游般的疑云,久久不去。
在等待端午签约的间歇,家玉坐在一盆绿萝的后面,心情坏到了极点。四个月来对新居的美好憧憬,如今已变成了一堆冰冷的余烬。家玉忽然意识到,购房的经历,也很像一个人漫长的一生:迎合、顺从、犹豫、挣扎、抗争、忧心忡忡、未雨绸缪、凡事力求完美,不管你怎么折腾,到了最后,太平间或殡仪馆的化妆师,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把你轻易打发掉……
当然还有爱情。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要嫁给的那个人。英姿勃发的飞行员。刘德华或郭富城。中学里年轻的实习老师。去了美国的表哥。穿着白色击剑服的运动员。可是在招隐寺,当她第一次见到与自己单独相处的陌生人,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交了出去。
这个人,此刻,就站在售楼处的柜台边。衬衫的领子脏兮兮的。临睡前从不刷牙。常把尿撒到马桶外边。这个人,像个毫无生气的木偶,又像是一个刚刚进城的农民——售楼小姐纤细的手指指向哪里,他就在哪里签字。
“总算结束了!”在回家的路上,对着暮色四合的江面,端午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过了很长时间,家玉猛吸了一口气,哀哀地低声敷衍了一句。
他们决定去汤氏海鲜酒楼吃饭,借此“庆祝”一下。端午点了昂贵的龙虾。可是,除了喜出望外的小东西之外,两个人都高兴不起来。
2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的时候,家玉赤身裸体地从床上蹦了下来。她迷迷瞪瞪地从地板上那一堆衣物中寻找她的“诺基亚”。她随手用一件丝质的睡袍遮住了下腹,而忘了这样做是否有必要。她的腹部有一个因剖腹产手术而留下的刀疤。它像一条蜈蚣,藏在腹部两道隆起的沟壑之间。
刚才,陶建新对她说,除了这个刀疤之外,她的身体堪称完美无缺。他喜欢年龄大一点的女人,喜欢她的丰腴,喜欢那种熟透了的杏子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已经化了。像一捧雪,化在了深不见底的水井里。
现在,他正靠在床头抽烟。
电话是端午打来的。他告诉家玉,房子倒是租出去了,不过,目前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烦。很大的麻烦。
“等会儿再说好不好?我现在正在上课。”家玉不假思索地道。
她轻轻地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看到外面的夜色,暗自吃了一惊。相当长的静默过后,手机中又传来了端午那潮湿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好吧,那你上课吧。我刚给你发了一个Email,你抽空看看吧。”
“我已经到了走廊上,你说吧。”
端午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她当然感觉到了端午的声音里淡淡的讥讽味。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闹钟,觉得丈夫的讥讽是有道理的。问题是,她刚才睡得太沉了。雁栖湖的四周已经亮起了灯。湖面上飘着一缕轻雾。对岸的山谷里,是一片农家小院薄暗的光影。培训部大楼外,有几个学员正坐在楼前的台阶上聊天。声音很大。
“谁来的电话?”建新笑着问她。
“我老公。”
“你不该对他说你正在上课。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我睡糊涂了。”家玉打了个哈欠,嘟嘟囔囔地道,“怎么会睡得这么沉?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睡过这么甜的觉了。不过没关系。”
建新此刻已经在床头柜上的烟缸里掐灭了烟头,精赤条条地下了床。怎么看都像是个大男孩。两腿间的棍子可笑地耸立着。他从背后搂住她,手指夹着她的乳头。他笑着告诉她,从下午五点到现在,他连一分钟都没睡着。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精力的迅速恢复:“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你饿不饿?”
“是有点。可在怀柔这地方,这么晚了,到哪儿去弄吃的?我这儿有点曲奇,你要不要吃?”
建新没有说话。他把她的脸扳过来,故意显出粗鲁的样子,吻她的嘴。
他知道她喜欢这样。
“我和他,谁好?”建新终于停止了亲吻,在她耳边悄悄地问道。
“你说什么?”
“我和你老公,谁好?”
“你又来了!”家玉故作生气地要推开他,可他的手像铁箍一样紧紧地箍着她,她无法动弹。
建新嘿嘿地笑个不停。因为有了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表现得更加粗野。更加肆无忌惮。他将她抱起来,扔到床上,将她的双腿扛在肩头。
“你老公刚才来电话说什么?”
“唉。房子的事。说有麻烦。鬼知道是什么麻烦事。我在安全期。你用不着戴那个。”
“你会不会把我们的事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