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有没有在夏季的黄昏里看过海,落日嫣红的色彩泼洒在海面上,又被波浪荡成粼粼碎光,海水充满白日骄阳的温热,空气中有一股暖暖的腥湿队,退潮后的长子软软的沙滩奔走着无数小蟹和小得看不清模样的小生物。这时,你会觉得整个大海散发着强烈的生命气息;你感到她正在孕脅,正在生养;她正无遮无拦地展开她那丰沃美丽的母性躯体,炫耀着伟大的生殖力。
这是我在很久以前一个落霞满天的黄昏所获得的感觉。
后来,我在一部描写海洋生物的电视片里看到这样一组镜头:热带海洋里色彩缤纷的珊瑚群在凌晨时分产卵,那真是地球生物最壮观的生育场面,一整片海域的珊瑚在同一刻开始生命的灿烂暴发,在黑暗的海洋里如同发射出大团大团的礼花,伴随着血色的红光让人感到这其中也充满着母性的痉挛、剧痛以及极致的欢乐。珊瑚卵汹涌着冲出母体,形成一条浩浩荡荡绵延上千公里的卵阵,一些凶恶的大鱼跃进阵中,大口大口吞咽着味道一定很美的卵丸,它们一路吞着,可越来越多的卵扑面而来,大鱼吞得肚皮圆鼓鼓,仍在吃力地张合着嘴巴,我相信它们后来肯定撑死了,淹没在密集的卵阵里。大海被卵阵染得一片金红,仿佛旭日突然浮升海面,将黎明的红光遍洒大海。这多像一个神话,此奇观简直惊心动魄计人透不过气,生命的诞生怎么可以如此璀璨?如此轰轰烈烈?这在陆地是不可想像的事,海洋却创造出这一壮阔景象,令人最深切地感到她那丰沃的母性躯体喷发的生殖伟力。
海洋是一个热闹的生命世界,从海水表层到最深的海沟,从海底热泉口到冰冷的北极海域,生命群落呈现出色彩缤纷的生态体系,沿海区有河口生态、内湾生态、红树林生态、草场生态、藻场生态、珊瑚礁生态,远海区有大洋生态、上升流生态、深海生态、海底热液生态等等。然而,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要首推河口生态。
在河口水域,海水与河水融混,盐度不停地变化,几乎每天都在波动,涨潮时盐度增高,退潮时则下降;雨季会全变为淡水,旱季同海水一般无二。水温比起那些海与洋也有很大的起落,在中高纬度区,冬季水温低子海水,夏季高于海水。奔流入海的河水还卷挟来大量泥沙漫布在河口水域内,水体没有什么透明度,光线无法深入到水下。乍一看,河口水域很难成为生物的天堂。事实却止相反,在河口浑浊的水下富含有机碎屑的软泥里,无忧无虑地牛活着泥蚶、泥螺、扇贝、蠕虫和一些小甲壳类,它们有滋有味地吸食着有机碎屑,安详地过着自己宁静的日子。
但游泳生物对此地另有一番想法,它们从不把这里当做永久的家,倒将它看成度假的别墅。一些浅海鱼类在它们洄游的过程中,往往喜欢在河口短暂地驻留,用这里的浮游生物育肥身子,如松江鲈佳、鳗鲡,它们丝毫不在乎河口区的盐度梯度,甚至利用这种盐度变化,去寻找自己的目的地。鳗鲡幼鱼在大海中长成透明的小鳗后,随潮汐进入河口,它从盐度的变化中准确地识别流过身旁的不同水流,当滋味淡淡的内陆水迎面扑来时,它立即逆流跃入其中,奋力地游向江河,那是鳗鲡们的祖先选择的成长地,每一条小鳗都要游到那里去完成发育过程。
另有一些鱼,它们的种族不知从何时起,把河口作为生殖场所,棱鱼、对虾、大小黄鱼等,不辞辛苦地长途跋涉游到这里诞下它们的孩子。这些水族为什么会如此?我脑中又出现“恶霸鱼”张大嘴巴吞咽着珊瑚卵的情景,可能是这些鱼类出于安全考虑,认为河口没有凶残的杀手,在自己的幼鱼降生到世界时,不会有贪婪的嘴巴在一旁等待,而波涛汹涌的大海则危机四伏。为了不被进化淘汰掉,它们游向“海洋恶鱼”无法忍受的低盐度的河口,也许最初,它们的身体根本没法儿适应这含盐量的猛烈变化,也许很多鱼在最初接触淡水的日子里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死亡,但更多的鱼仍然义无返顾地逆流而来,如同登陆的真掌鳍鱼一样,充满了悲怆和英勇。
我发现,生物进化之路实际就是一条披荆斩棘、前仆后继的冲闯、搏杀之路,每一组看似愚鲁、呆笨的生物群落,其实都堪称伟大的战士,以悲壮的自我牺牲换取种族的生存和繁衍。
渐渐,这些鱼习惯了淡盐的水域,甚至感到没有比淡水更舒适的了,不知多少代的牺牲终于使它们的身体结构发生了质的变化,成为具有盐性和广温性的鱼类。盐度的高低、水温的冷热,对于它们来说都不在话下。它们愉快地嬉着水,河口区大量的浮游生物补充了它们因长途旅行而损耗的体力,它们在安宁的水下诞下了自己的婴儿,后代们在淡水中出生,游向更宁谧的江河里度过脆弱的童年期。
著名的鲑鱼,也就是中国东北人俗称的大马哈鱼就属这样的鱼类,当繁殖期的大马哈鱼成群结队地从海洋里洄游向河口时,场面真是壮观之极,那些壮年的勇敢的鱼儿迎着奔流入海的湍急的江河水,奋力跳跃,逆流而上。在它们亘古不变的涸游路线中,有好几处地方成为掠食动物的季节性固定猎场,黑熊在深秋的某段日子颗里,要守候在猎场上,等鱼群浩浩荡荡通过时,跳到浅水里大开杀戒,一掌拍死一个,成年公熊平均一小时能抓二十条鱼,马哈鱼的高蛋白将转化为黑熊体内的热量和脂肪,以便应付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冬眠。各种水禽类也在这日子飞抵各自占有的猎区,享用鲜美的鱼宴。当然,人类更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在许多个世纪之前,渔民们就开始在秋季捕鲑鱼,人们喜爱它肥厚腻白的肉质,更喜爱那美味的鱼子,这种大颗粒的晶亮的鱼子在欧洲的菜系里被做成鱼子酱,这是贵族餐桌上的佳肴。除了上述这些危机,马哈鱼还要经受长长的溪水的考验,因为小溪往往又窄又浅,如此众多的鱼群涌入,溪水含氧量急剧下降变得浑浊不堪,致使一些体弱的鱼很快窒息而死。那些体形较大的鱼也因溪水深度不足搁浅而死。在经历了无数牺牲、一连闯过多道险象环生的战阵后,幸存者们终于进入了河口,它们仍有可观的数蠆,现在,雌鱼开始用尾巴在河底的软沙挖窝,雄鱼则聚起最后的力簠彼此争夺交配权,然后成双结队地浮在沙窝上,雌鱼开始产下红色泡状的卵,雄鱼也甩出精子使卵受精。如此,完成鲑鱼传宗接代的使命,它们的生命也随之走到了尽头,仿佛他们搏击风浪的勇气、毅力和旺盛的生命力都随体内的卵和精一并甩出。疲惫的雌雄鱼们缓慢地沉入河口的软泥上,成为河底微生物世界的丰富养料,不久,细菌和真菌们就将一拥而上,分解掉它们的尸体。但生命的轮回也几乎在同一刻就开始了,幼鱼们在江河中渐渐长大,渐渐感到江河的狭小,它们通过遗传基因承袭了关于大海的记忆,那里才是它们的家,它们渴望回到故乡,尤其是年轻的雄鱼,渴望在大浪翻滚的海洋里展示一下它们的力气并同别的自鸣得意的什么鱼类较量比试一番。于是,年轻的鱼儿开始千里大返乡,随着奔流的江河水扑入大海,开始在惊涛骇浪中演绎自己的故事。
第一次在南方海边见到红树林,我并没在意,以为它们就是一些普通的矮树林。后来,我注意到,当潮水涨来时,它们的树干几乎被水淹没;只有蓬密的树冠浮在水面上。我不禁大大地惊讶起来,这些家伙怎么可以不怕咸涩苦辣的海水?扎根在海边的盐溃土里,日日年年被海水浸泡。你若用海水去浇灌一般的树木,很快就要:它的命。植物从海洋爬上陆地已有四亿年之久了,如同今天的陆生动物,像老虎、狮子、猴子、熊,你怎么还能把它们送回海牛去生活?
但红树却喜欢海,或许,在登陆的蕨类向大地的遥远处进发时,有一部分蕨依然留在海岸的沼泽和泻湖的淤泥滩上,后来进化成红树的祖先。红树从未离开过海,它呼吸海的咸腥今息,成为具有发达的多通气道根系的盐生种类,它的根是许多条弯弓状的支柱气根,多达百余条,这些气根突出到水面去呼吸空气,下面还有一部分坚实的根系紧紧扎入泥土,这样红树就不会被风暴和海浪掀倒。
若说红树的繁殖形式,竟同哺乳动物一样一胎玍。那形状各异的种子垂挂在母树上,它们大都有一个尖而硬的顶端,这些种子可不像其他树种一样,只是包藏在果实内的毫无生命感的硬核,不,红树种子在母树上就已孕育出幼苗,发出生机盎然的嫩芽。
其实,它们正确的称呼应是红树的胚胎,这些胚胎充满了生命的律动,但强劲的海风吹来时,它们借助风力挣脱母体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坚硬的顶端正好插入海岸泥滩,它们是活的,浑身鼓荡着生长的欲望,插入泥土的幼结只需数小时就会生根,并奇迹般地长成一株小红树。还有一些幼苗因生存空间已被兄弟姐妹占据而无处落脚,便随着退潮的海水去海上漂流。它们踏上了茫茫征程,去寻找适合它们扎根的新大陆?这些幼苗的征程往往持续数月,它们穿越一个又一个海峡,穿越了辽阔的大洋,在距故乡几千公里的陌生海岸定居,繁育新的家族。
红树就这样占据了热带、亚热带的海滩和港湾,红树林形成了一个以它为中心的生态系统,红树林丰富的有机碎屑吸引了大量的动植物在此生息繁衍,有各种海洋无脊椎类和藻类,它们与红树一同在海洋食物链中构成了其中一条以砗屑食物链为主的生态体系。红树的根、茎、叶、花等衰朽后掉入泥沼,立刻被细菌、真菌分解成有机碎屑,为蟹、小鱼、小虾和无脊椎类提供了营养物质。这条碎屑食物链圈圈层层,似乎难以用两句话说清,走迸红树林,你会觉着其中的纷繁热闹,大小蟹类在忙来忙去,那种叫招潮有壳类的家伙正起劲儿地挖掘着自己穴居的地洞,树林里还藏着沙蚕,红树的茎干下和根部躲着藤壶、牡蛎、螺与胆小的寄居蟹。有一种弹涂鱼更是依附着红树林生存的鱼类,两栖的本领使它在红树林中游刃有余地活动,它可以在树根间的水中用鳃呼吸,又能爬上树干以皮肤来呼吸。一些陆生动物也喜欢在红树林间游荡,或干脆一世世住扎下来,如蜥蜴、蛇、鼠、猴等。另外,大群飞鸟也栖息在此,这些漂亮的鹭鸶、牛背鹭、小白鷲、水鸭等,一向以海洋鱼类为食。
红树林依傍着大海艰苦地拓展着家族,它们是海岸拓荒者,在植物难以企及的荒凉海岸线上,寸寸缕缕地覆盖着。世界红树林生物群落大致有两大中心:西方中心群落在热带美洲东西海岸至西印度群岛,北到佛罗里达半岛,南达巴西海岸;东方群落则以苏门答腊岛和马来半岛西岸为中心,遍布印尼诸岸,一直伸向菲律宾、中印半岛,来到中国东南沿岸定居,有一支向北沿孟加拉湾、印度沿岸、斯里兰卡、阿拉伯半岛直到非洲东岸,另一支向南穿越爪哇海,漂过印度洋抵达澳大利亚沿岸。但红树依然在不停地旅行,乘着海洋暖流走出了它的种族的最佳分布范围,在北半球深入到超过北纬32度的百慕大群岛和日本的九州;南半球则完全远离赤道,抵南纬42度的南部新西兰沿岸。
红树还将无穷尽地旅行下去,追随着海流,只要海洋存在,它们就不会停止漂流。
几座美枘之极的岛子浮出海面,在人类的视线里,像旭口那般肉冉户起来。
如果没有珊瑚,海洋一定单调许多。这种能从海水中吸取钙质制造骨的小虫,把热带海底渲染得五彩纷呈,它们用身体堆积的珊瑚礁与种类繁多的礁栖动植物共同组成珊瑚礁生态。这个生态系的热闹和庞大是任何海洋生物群落都无法攀比的,热带海洋因此比其他海域更斑斓,更具迷人的魅力。
小时候,父亲拿回家一尊雪白漂亮的珊瑚石,告诉我它来自南海海底,但我从未以为它是生物,认定珊瑚是海底生长的一种矿物,也许是它石灰质的骨容易给人造成这种错觉。家中来小朋友,我得意洋洋地向她们炫耀我的珊瑚,给她们讲这奇异的石头是怎样在南海里生成的,它的颜色为什么这样白,我自作主张地解释,那是因为海水的漂洗,想想吧,就像海岸的卵石一样,经过海浪的冲刷,它们个个那样晶莹洁白。待小朋友问我珊瑚的形状为何像树枝一般,难道海水没有把它们磨成鹅卵石一样光滑的圆形吗?我不假思索道,它们当然会被海水磨圆,但必须等到千万年之后。要知道我们在海边看见的任何一块圆圆的鹅卵石,都被海水足足磨了千万年。这些珊瑚石一定是刚刚在海底形成的。
小小年纪,在一切涉及知识类问题上就这样满怀自信自以为是,使我在家中得了个“狡辩家”的名声。关于珊瑚,小学课本里没有将它包容进来,随这个胆大的小女孩怎样胡诌它的身世。直到十七岁,第一次踏上南海的西沙群岛,看到边防战士用姿态万千的珊瑚来装饰他们的哨所,并从他们嘴里第一次听到珊瑚虫时,不禁大吃了一惊,它们是活生生的,不是矿物,也不是植物,而是动物!看来,对于海洋,这个在内陆长到了十七岁的女孩一无所知,简直傻得可笑。前面已经讲过珊瑚虫壮观的排卵情景,它们是大海伟岸生殖力的一种表现,这种奇异的海洋腔肠动物有着漫长的历史,它们卉六亿年前古生代的第一纪——寒武纪就出现了,自此,便犹如海藻一般开始在海洋里汹涌地繁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