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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安乐摸(7)

冒臣想象一只蜻蜓栖息在一棵大树的一枚叶尖上,翅膀张成一条线,目光紧盯着它底下的大树。阿龙坐在这套平常的居室里,遥控着他的世界。那是种什么感觉呢?一只蜻蜓与一棵大树——什么感觉?冒臣展开想象力,努力走进阿龙的内心世界。他看到自己变成了一条尖头、细身的蠕虫,沿着一弯黑漆漆的管道快速爬行。管壁柔软、充满弹性,让他觉得暖意顿生,却孤独,要窒息。这是一条没有止境的管状道路,看不到分岔,遇不到行人,冒臣最后害怕了。他惶然后退,发现回路也不再有尽头。他惊恐地奔跑起来,不断撞到柔软的管壁上。却不疼,一点儿都不疼。他愈加恐惧。

阿龙又开始展露他的功夫茶造诣。阿依古丽从房间里捧出三本相册,命令冒臣翻看。小女孩在别人欣赏她照片的时候,出奇的安静、乖巧。她尽心尽职地为冒臣充当解说员,趴在他腿间。她两手交错出动,不停去阻挡过快翻动的页面。冒臣讶异地发现,她的左手,那里,有六个指头。在小指的外侧,另有一根肉芽,初笋般鲜嫩,却软若无骨,蜷在那里。是因为这多余的一指赘肉,才令父母抛弃了她吗?冒臣不由对此做出想象。

阿依古丽走到客厅中央,跳起舞来。维族人的基因开始在她身上发酵。这个几乎没有在家乡生活过的女孩,跳的竟是地道的新疆舞。她摇动脖子,仿佛终于等到一次表演机会似的,极投入地跳着,不时向冒臣投来取悦的目光。阿龙小口啜着茶,点着头,赞许地观看养女的舞蹈。

跳过一阵子后,阿依古丽累了,爬到冒臣胸口,小手掘开他的衣领,去里面掏什么。“我跳得好吗?”

她奋力拨下冒臣的一根腋毛,抽出手,去拧他的脸。

“跳得真好。”冒臣闪避着她的袭击。

“我得过全县舞蹈大赛冠军,小学组的。”阿依古丽拍拍手,沾沾自喜地说,“你有女儿吗?”

冒臣尴尬地看看阿龙。“有……有啊。”

“你骗人。”阿依古丽说,“你有女儿的话,会天天和她在一起的。”她边说边看了看阿龙。她的养父及时地冲她眨眼睛。

冒臣怎甘在一个小女孩面前落于下风。“我真的有女儿,和你差不多大。”

“你是骗子。去死吧。”阿依古丽突然怒不可遏。她在沙发上站起来,用小小的脚踢了冒臣好几下,又拿起茶几上的功夫茶杯,要掷向冒臣,被阿龙抢走了。阿龙轻唤她好好坐下来,不得对客人无礼。她根本不听。现在阿依古丽两手叉着小腰,厉声对冒臣说:“你快点死。”

冒臣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阿龙,想装出一副笑脸,嘴唇却是僵的。

阿依古丽说:“躺下。把眼睛闭上。”

冒臣明白她是叫他去装死,那他会。便躺下,闭眼。

“我不叫你,你永远这样死下去。”

阿依古丽拾起相册,远远坐到一边,孤芳自赏去了。冒臣以为她的游戏已经结束,便坐起来,继续跟阿龙聊天。阿依古丽立刻大闹。

“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跟你说话?”

两个大人哭笑不得地面面相觑,不得不牺牲大量的口水来安抚这个思维怪异的小女孩。阿依古丽一直在唠叨,直到睡着。

“死了就不能说话,不能动。这是规矩。”

10

从茹晴那里传来庄瀚财的一个消息,既在冒臣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庄瀚财病了。不是胃癌发作。他的眼睛出了问题,有数不清的细小沙粒嵌在里面似的,一睁开就疼,不睁还稍好些。一种似眼泪又不似眼泪的透明胶状的液体源源不断从眼睑里流出来。开始他以为是红眼病。怕旅社的人发现他得了传染病,把他赶走,他叫茹晴去药店里买来几支治急性结膜炎的眼药水,自己则从早到晚地躲在屋里。眼药水却不起作用,起先他是一只眼睛发病,现在是两只眼睛了。不得已,庄瀚财只好让茹晴把他送进了医院。经查,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当然也不是红眼病,而是急性角膜炎。医生说,病人最近大概身体疲劳过度,加上精神压力大,引发了这种病。

本来并不需要住院,取了对症的眼药水回去点几天即可。但庄瀚财却坚决要求住院。他说,真奇怪,怎么会得这种眼病呢?我眼睛一直很好啊。因为觉得眼病来得蹊跷,他感觉浑身哪儿都不对劲了。入院当晚,他对茹晴说他嗓子疼。第二天管床医生上班后,帮他查了查,果然发现他双侧扁桃腺肿得几乎贴到了一起。到下午时,庄瀚财就很难说出话来了。就这样,他不能看东西,近乎不能说话。这两大重要功能的缺失,令他备感焦躁。住院的第三天,他坚称胃部不适。给他做了B超,发觉胃部的确已经生出一个新的肿瘤,不大,但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按照医生的解释,他的角膜炎、扁桃腺肿,与胃部的那个肿瘤,并没有因果关系。庄瀚财却认为,两种突如其来的病,都是肿瘤引起的。他由此觉得,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他的整个身体会完全瘫痪,现在是眼睛、喉咙,接下来马上就是鼻子、耳朵、肺、肠子、肾……他的精神状态极其糟糕。有一天下午,茹晴在他去卫生间之际,不经意间从他枕头下发现一张团成一团的、没来得及丢进垃圾篓的纸。她打开,赫然看到“遗书”两个字。只这两个字,下面是等待填空的空白。

同一天下午,他当着茹晴的面,艰难地张开嘴,细声细气地对主管医生说,他反正很快要死了,与其这么耗着,不如让他早点死吧。他问医生,能否给他施以安乐死。茹晴愕然望着父亲,不清楚他这么说是为了吓唬她,还是他真的不想活了。医生立刻用严厉的批评,让庄瀚财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他说,这不可能,医院不能做违法的事。再说庄瀚财的身体还远未到要用死来解脱的地步。只要他配合,他的眼睛、喉咙要不了一个星期就会好,至于他胃里的肿瘤,也暂时不会给他带来生命危险。庄瀚财跟医生争执不休。

“你们根本不懂我是怎么想的。”他说,“你们一点都不替我考虑。”

医生被他缠得不耐烦,也急了。“你怎么想的不重要,这里不是精神病院,不对你的想法负责,只负责你的身体。你要真的想死,请别给医院添麻烦,你可以先出院。因为,死,未必只有安乐死一条途径。”

那个下午庄瀚财恼羞成怒。他咬牙切齿地说:“不就是自杀吗?好!我正好就是这么想的。”

茹晴惊恐万状地打电话给冒臣,请他帮忙出谋划策。她说那天之后,她给父亲办了出院手续,把他带回先前的旅社。但庄瀚财从此变得很沉默。现在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口,向下看,向上看,长时间向远处眺望。据说很多病人都是在医院里跳楼的,趁着亲人、医护人员不在他病房的时候。茹晴担心有一天她从外面走进来,发现床空空如也,窗户开着,父亲不见了。她问冒臣,她该怎么办?

冒臣说:“我去看看你们吧。看到他后,兴许我就有办法了。”

茹晴连连阻止。“不不不!你不能来,我猜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

冒臣想了许久,发觉自己在这件事上给不了她任何帮助。

那个电话之后,茹晴很少再给冒臣电话。不知何故,冒臣的心里现在也很抗拒给茹晴打电话。有时在深夜被欲念控制,他会去想象茹晴的样子,却发现那种想象对他的欲念不再起助燃的作用;往往,他还会因为那种想象,使欲念降到冰点。

夏天快要结束的某一天,冒臣坐着摩的途经天河体育中心,忽地想起了庄瀚财,这才想到,他都快把茹晴忘了,把这个夏天的许多事忘掉了。他从摩的上下来,一边沿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一边震惊着自己这种快速遗忘的能力。庄瀚财怎么样了?有一会儿,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很快,他就对它不再抱有好奇。

他看到路边一棵奇形怪状的树。看得出来,如果一直平安的话,它不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它可能遭遇过一场狂风,临腰折断过。后来它改变了自己生长的方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冒臣想,植物的自我修复能力都如此强大,更何况人呢?没有过不去的坎,庄瀚财即使有过自杀的念头,但应当也不会自杀。自杀,那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啊。他终究会获得一种适合他的方式,帮他顺利回到他的常态。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冒臣接到茹晴的电话。她说她明天就要离开广州了,问冒臣想不想和她见上一面。过去一年多来与茹晴有规律地出入宾馆的记忆复苏了。冒臣立刻欲火中烧。他们在约定的宾馆见面了。茹晴还像往日一样令他惊艳。但冒臣惊愕地发觉,这个下午,他对她的兴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浓烈。

他们最终什么也没做,只像个老熟人一样聊天。冒臣没有提到庄瀚财,茹晴也不便主动提起他。他一定还活着,茹晴的正常举止表明了这一点。有一个疑问,横亘在冒臣心里,他非说出来不可。茹晴怎么说离开广州就离开了?那个从前被她描绘得万恶不赦、无所不能的黑社会男人,他不对她的离开予以干涉?他向茹晴坦陈这个疑问。她的回答倒出乎他的意料。

茹晴说,那个男人不但没阻挠她,还给了她十万元的安家费呢。

“其实吧……他还是挺关心我的……”

冒臣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但茹晴的表情和他的理性分析能力让他觉得,她当初并没有骗他。他想起某些女人,会不断向别人倾诉丈夫的恶劣,以至于让人误以为她是多么恨她的丈夫,但很久以后我们会发现,她其实是爱那个男人的。那个男人也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恶劣,只是她出于抒发情绪的需要,总是选择向人们曝光她丈夫恶劣的一面,而将他的诸多亮面私藏起来,偷偷独享。他对茹晴和黑社会男人的关系的理解,大概就是落入了这类窠臼。如此说来,茹晴跟那男人之间发生的事,肯定不像她所说的那么简单了。她还私藏了他与黑社会男人的多少事?私藏了她过往生活中的多少事?她利用叙述难以避免的局限性将她的生活篡改了多少?她常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看来,他只是看到她的局部而已。冒臣终究还是觉得自己被蒙蔽了。我们总认为自己能洞悉别人,也会相信别人对自己有所洞悉;我们却很难知道,别人是否洞悉着你对他的洞悉。他忽然对茹晴满心厌恶。这种厌恶感立刻又变得笼统:他厌恶自己,厌恶眼前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切。

他几乎是心怀不快地与茹晴告别。茹晴面露不解,看着他急切地往外走。他已经快走到门口,茹晴小声提醒他忘了东西。他回身进去,看到茹晴举着一只未启封的安全套,笑着说你忘掉这个了。冒臣礼节性地笑了笑,接过它,快步走出去了。天忽然就凉了。在宾馆门口,他瞥见茹晴跟在身后,不知道该不该跟他同行的犹豫样子。冒臣结完账,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很生疏地向她微微颔首。接着他昂起头,大步流星走向马路。在路对面,他忍不住回了头,遥望茹晴。她已走到宾馆左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小撮人正窝在路边,做着什么。他看到茹晴停下脚步,两手插在兜里,伸头向人堆探看,感觉上她此刻很有闲情逸趣。

冒臣决定搬离阿龙的房子。数十天来,他总是失眠。到了白天,他精神很不好。有几次,他竟然把设计稿画得与预案背道而驰。他瘦了七八斤,感觉身上很没力气。全部的问题都要归结于失眠,而失眠的原因,只能归结于这间阁楼了。

这次他在离公司不远的小区里租了个一室一厅,三十五平方米,但房子很新。最重要的是,房主是一位和他一样的工薪族,而这是她唯一的房子。房主的身份让他感到亲切。她要去意大利读研,房子空下来了,就租出去。月租金两千四百元,冒臣这回很痛快地接受了这份未来的经济负担,很满意地与房主签了两年的租房合约。

回阁楼搬东西的那天,阳光明媚。东西不多,冒臣把它们装进两个纸盒箱和一个旅行包里,找了一个民工,一次就把东西搬走了。民工扛那两只箱子,冒臣自己背那只包。

走到二楼的时候,阿依古丽突然从屋里跳出来,紧拽住冒臣的包带,就不撒手了,任阿龙怎么调解,她都不放弃对这只包的攫取。

“这是我家的包,不许拿走。”她不断重复这句话。

冒臣只好停在楼梯上,与阿龙闲聊。阿龙建议他进来喝会儿茶,以便等待阿依古丽疏忽大意的某一刻,夺回他的包。冒臣想,这未尝不是个好主意。他们坐在下午寂寥的房间里喝功夫茶。冒臣很快发现他们之间不再有话题可聊。他局促地坐着,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缓慢。而阿依古丽好像早就不再去理会那只包了,她自得其乐地坐在地上,摆弄一堆玩具。冒臣跟阿龙告辞,走过去提起包往外走。阿依古丽如梦初醒般一跃而起,奔向冒臣,再度紧紧拽住包带。

“你是个骗子。你这个骗子。”

她尖叫着,挥舞着那只怪异的手,要立刻把冒臣撕碎似的。

最终还是阿龙剥开她锁住包绳的五指,解放了这只无辜的包。冒臣避之不及地,把包背到肩上,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身后传来阿依古丽撕心裂肺的哭闹。要下雨的样子,冒臣和民工一前一后,急步离开这个城中村。雨冷不丁下了起来。几分钟后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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