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至此,阿保机代汗的一切障碍全都扫清。易鲁等痕德堇旧臣都争相邀宠,七部夷离堇争相送上厚礼,曷鲁奉遗诏带头劝进,阿保机假意谦让三次然后答应下来。当即命令有司赶搭柴册坛,明日早饭后正式举行燔柴礼。刺葛在一旁看见各部大人以及文武大臣对阿保机那毕恭毕敬的样子,感到非常不自在。他不愿再看这欢腾热烈的场面,甩手离开回到自己的帐中生闷气。正恨各部大人趋炎附势,想不到乙室部夷离堇前来拜见。
剌葛阴沉着脸:“你不去取悦新可汗,来我这里做甚?”
“特来为大元帅请安。”
“大元帅?谁是大元帅?”
“阿保机代任可汗,大元帅一职自然非您莫属。”
“何以见得?”剌葛的脸色已经开晴了。
“谁不知您骁勇善战,阿保机这些年南征北战东剿西杀,还不是全靠你冲锋陷阵,这些谁人不晓?”
“有什么用?天大功劳也是他的,汗位也是他的。”
“大元帅,三年以后,汗位不就是您的吗?”乙室部夷离堇注意观察刺葛的神态。
刺葛评然心动,对,汗位三年一代,下任可汗谁敢与自己争?可是他感到希望渺茫:“阿保机岂肯让位?”
夷离堇给他打气:“三年代汗,乃我契丹祖传旧制,他若违犯,七部绝不答应!”
“你是真心?”
“为表诚意,在下已备下一份薄礼。”乙室部夷离堇叫从人抬上礼物,果然丰厚,大大超过呈献给阿保机的,“我的心属谁大元帅还不清楚吗?只求三年以后您对我部多加照应。”
“自然。”剌葛的口气,仿佛三年后他代汗已笃定无疑。
剌葛并不知七部大人是预谋好的,这一夜之间,另六部夷离堇也都分别先后来拜见,而且都带来厚礼,全和乙室部一个论调,发誓三年后保他代汗。刺葛兴奋得一夜未睡,他恨不得日月真像穿梭一样,一眨眼就过去三年。
第二天农历正月十五,是汉族上元节,契丹人也视为吉祥日。炭山之上,三级柴册坛业已用榆木搭就。夜幕方收,晨熹微露,照明用的牛油灯尚在燃烧,顶层的柴册殿内,敌烈麻都指挥着属下仆役正紧张地做最后布置,崭新的百尺毛毡将全殿铺满,龙纹方茵和各种祭拜用的器皿,也都准备周全,单等吉时一到,就可举行盛典。
此刻,这次盛典的主角耶律阿保机,已起床多时,他伫立在鹿皮牙帐门内,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东方的天际。只见那天地相接之处,一抹疏淡的胭脂红,终于涂上了鱼肚色的天幕。阿保机不由得浓眉舒展,笑意浮在双眼。
“好兆头!”随着清脆而又连珠般快速的说话声,风姿绰约、雄谋果断的述律,旋风似的走过来。
阿保机这会儿的心境格外好,按契丹人的拜太阳习俗,最忌喜庆之期乌云遮日。黎明时分,天边似有些许阴霾,而今已全部散尽,旭日即将喷薄而出,阿保机又怎能不高兴呢?他将粗壮有力的右臂搭在妻子的肩头上:“月里朵,这些年你跟我担惊受怕,总算没有白吃苦,你马上就要成为王后了。”
述律纤手揽住丈夫粗壮的腰:“你好比一株长成的参天大树,亲属都得以在树下受到庇荫。但是,你可知有多少人要伐树?”
“你指的是谁?”
“乙室等七部大人,在你回来前频繁密谋,昨夜又先后全都去拜会剌葛,并携去重礼。”述律忧虑地说,“我是担心亲族内有人砍树呀!”
“剌葛?”阿保机想起这回军途中发生的那件事。
述律又提醒:“剌葛今日神情不悦,中途退场。”
“他与七部大人都说些什么?”阿保机问。
“屏去一切闲杂人等,只剩两人交谈,所以我们的内线也不得而知。”
“这样保密怕人,就更加可疑。”阿保机又坦然地说,“不过我代汗已定,谁再图谋也是枉费心机。”
“我可不想只做三年王后。”
“你是说三年后?”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阿保机欢乐喜悦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了。他深思良久,感慨之语不禁脱口而出:“什么时候才能松口气呢?”
“只要有这口气,就不能松手。”述律告诫道,“因为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要算计你。”
“看起来我们不光要防七部,还要防范剌葛等诸弟。”
“对,防诸弟要胜于防七部。”
“诸弟对我已有戒心,若真怀二意行动一定十分隐蔽,我们安的眼线地位太低,只怕难以掌握他们的秘密。”
“为此,我已新物色了一个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此人的眼睛。”
“谁有这样大的本事?”
述律唯恐万一被人听去,踮起脚尖轻声耳语。
阿保机听后大为诧异:“这可能吗?你别被人家绕进套里。”“你就放心吧,我从不曾看错人,十拿九稳没问题。”
阿保机深信妻子的能力:“你使我想起了大唐皇帝李世民,他的贞观之治,应该说有长孙皇后一份功劳。你的贤达和谋略,比长孙有过之而无不及。”
述律被夸得脸飞红霞,有几分撒娇地偎依在丈夫怀里。
早饭后,一轮丽日高高升起,蓝天如碧,和风徐徐。一切准备就绪,柴册仪即将开始,只差两个重要人物还没到场,一个是刺葛,另一个是康默记。差人问过剌葛,说是夜来饮酒过量头晕难以支持。而康默记竟然在为痕德堇守灵,拒绝出席柴册仪。
阿保机闻知大怒,这不是明显藐视我的权威吗?他当即传令武士:“将康默记绑来见我!”
韩知古赶紧劝谏:“大汗,康默记固然违礼,但他乃我帮名士,文冠群芳,才华横溢,忠正睿智,还当格外开恩。”
“可他是痕德堇的心腹,越有才能对我危害就越大。”阿保机已动了杀念,“这是天赐良机,不能放过他!”
“大汗,可记得唐太宗和魏征的故事?”述律在一旁说,“那魏征原是李建成的老师,忠心耿耿辅佐太子,建成若依他言,皇位岂能旁落?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并未因为魏征与建成的亲密关系而加害于他,而是不计前嫌重用魏征,这才有了贞观盛世。依臣妾看,康默记堪比魏征。”
“不管是谁,哪怕姜尚转世,不为我用便是死敌!”阿保机怒气不息,见武士将康默记押到,沉下脸说,“你竟敢轻视我,难道就不怕死吗?”
“大汗此言差矣,来者未必内心就不轻视,未到者也不见得就无忠心。”
阿保机一愣,这话实在说得有理,但他依然怒目而视:“照你这么说,你不来还算对了?”
“大汗,这样对待恕我不能回答。”康默记晃晃身子。
阿保机迟疑一下,还是吩咐:“松绑。”
康默记活动活动发麻的手臂,有板有眼地说:“大汗可曾想到,你这里悬灯结彩鼓乐喧天热闹非凡,而痕德堇那里却是一盏孤灯冷冷清清灵棚空空,想他昨日身为可汗何等显赫,往日曾受他恩遇的旧臣,都来这里趋炎附势,假如躺在棺中的是大汗你,又将是何种心情?你这里缺我一人不少,而彼处少我一个即空。大汗要杀我,也请容我守灵三天。”
阿保机平素就很敬重康默记,只因他是痕德堇心腹,才有意避免多接触,这番话令阿保机对他更加刮目相看:“先生人品高尚,令人钦佩,烦先生引我前去拜祭。”
于是,阿保机换上素服,只带述律和韩知古,跟随康默记来到痕德堇灵帐,令痕德堇族属感激涕零。祭拜毕,康默记引阿保机等到自己帐中稍事休息。帐壁上贴的一张条幅,立刻引起了韩知古的注意,他急忙示意阿保机:“大汗你看。”
条幅写的是孟子一段话:“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这段话阿保机年少时就已背得烂熟,实在猜不透还有什么含意。当他仔细端详时,不觉恍然大悟,这笔迹与那箭书上的字何其相似。他上前拉住康默记的手:“先生,那箭书出自你手!”
“一件小事,何足挂齿。”康默记将康默言叫过来,“大汗,这是我的堂弟,要没有他,我可没本事把箭书送去。”
“贵昆仲文才盖世,武功超人,无论如何请屈尊与我为伴。”阿保机求贤若渴,当即一揖。
康默记赶紧还礼:“大汗,我弟兄若非倾慕已久,也就不会暗传消息、暗中保护了。”
“好!”阿保机左手拉定韩知古,右手拉定康默记。“唐太宗有长孙皇后,我有贤后述律,汉高祖有萧何、张良,我有二位先生,这真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何愁不能成就大事?”
康默记屈身一躬:“还请大汗容我守灵三日。”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阿保机返回柴册坛,古老、庄严、热烈火爆而又丰富多彩的柴册仪,在欢快的鼓乐声中开始。阿保机入再生室行再生礼毕,八部之叟前导后拥,左右扶翼至柴册殿拜日,大臣、诸部帅列仪仗在殿下遥拜阿保机,并进赭、白羊各一群……
欢腾的声浪,使推醉的剌葛在帐中再也躺不下去。他悄悄出来,爬上一株大树遥望,眼见阿保机八面威风,不禁心生感慨,想起了项羽观秦始皇出游时说的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