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大贵，那个苦命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帮她种庄稼了。十二三岁的人，已经扛起了四口之家的半个天。娃儿心灵手巧，干起农活来一学就会，而且特别卖力，长大了肯定是个好样的庄稼汉。只是从小受了刺激，性格过于懦弱了，常常被人欺负，村里的半大娃娃们喊他小地主，他居然不敢还嘴。为了庄稼有个好收成，娃儿天不亮就起来，摸摸索索地穿上衣服，提上粪筐去拾粪。山坳边有个劳改队，犯人们在那里修铁路。看见犯人蹲在地上大便，娃儿就提了粪筐守在旁边。犯人刚提起裤子，他就一粪叉子将热烘烘的大便铲到筐子里，每天总能拾满满一筐粪。几个月下来，已经在院墙边堆起小山似的一堆了。可就是这样一件事情，也引起有福那些人的忌恨，他们硬说娃有狐臭哩。每当娃提着粪，汗津津地路过巷口儿时，有福便掩起鼻子，高声叫道：“臭虫来了！臭虫来了！”引起一片哄笑。娃儿常常委屈得直掉泪。
想起这个孩子，乔女总是怀着一种歉疚的心情。要不是她这个继母无能，娃儿这阵儿正在上中学哩，哪会成为让人开心的“小地主”！她咋能撇下他不管呢？
每天晚上，她都最后一个休息。毎当她扫了炕，铺了床，安顿小弟兄三个睡下以后，总是要再做一会儿针线。孩子们的衣服太爱破了，她要经常缝缝补补。听着小哥儿们此起彼伏的匀称的鼾声，她的心里总是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这一个个生龙活虎的男娃儿，都是她的宝啊。就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她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大的，平头正脸，嘴唇厚厚的，一副老实忠厚相；二的，有棱有角，聪慧秀气，一副文人秀才相；老三，浓眉大眼，虎头虎脑，长大了不是个省油的灯。有这些可爱的活宝，她匆匆忙忙地嫁人干啥呢？她便吹了灯，躺在孩子们的身边。黑暗中，她又想起羊报。在内心深处，她总是隐隐地觉得羊报能够回来，回到她的身边……每天就是这样挨着曰子。
远处响起了公鸡的鸣叫，这是第三遍鸡鸣。天快亮了。刚才还睡在架子车上的人都起来了，长长的队伍里起了一阵骚动，酒厂门口顿时显得嘈杂热闹起来。
“日他妈的，老子们困了一夜了，这些杂种还不开门！”这是在骂酒厂。
“你困一夜算什么？还有困了三天三夜的。”
“嫌排队你不要来嘛！谁请你了？”
“老子不来还嫌便宜你哩！”
销售酒糟的窗口打开了，队伍忽地乱了。
“排好队！排好队！”
“咦，你怎么插队？”
“谁插队了？”
“你插队了。”
“我孙子才插队呢。”
“你给谁当爷？”
“谁红嘴白牙谁就是孙子。”
“你嘴里干净一点。”
“你少放臭屁。”
“我日你爹！”
终于打了起来。一个揪住对方的领子，一个抓住对方的胸口，四只脚在仇家的腿上乱踢。似乎同时踢到了对方的要害处，两人同时响起了杀猪般的号叫声，也就同时松了手。众人看时，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一个嘴角流血，一个鼻青脸肿。仅仅为了买一点酒糟。“一百二十八号！”
乔女一个激灵，想起了这是在喊自己。半夜里，酒厂来人给排队的人们发了号。他们每天只卖给两百人。“一百二十八号在不在？”
“在，在。”乔女急忙上去交了钱，买了票，拉着两个车子进厂装酒槽。
“怎么又是你？”装酒糟的师傅已经认下了乔女，“你男人呢？怎么不让你男人来？——这是女人干的活吗？”“我男人死了。”乔女淡漠地说。
“唉——”工人师傅叹了一口气，用大铁锨给乔女把车子装得满满的，实在装不下了才歇手。
乔女感激地朝工人师傅笑了笑，吃力地拉起了车子。“走好。”工人师傅说，同时扬声喊道：“下一个！”乔女低着头，弓着腰，一替一换、一前一后地拉着两只装满了酒糟的架子车，汗流浃背地行进在尘埃四起的土路上。她已经不像个女人了，头发上的土和汗黏在一起，结成了湿漉漉的板块。额上的汗水一道道地徜下来，在落满尘土的脸上画出一道道沟壑。衣服贴在汗津津的身子上，已经湿透了。两只布鞋在两寸厚的尘土里挪动着，根本无法分辨出原本的颜色。
快到中午了，太阳毒辣辣地照在头顶，乔女感到嗓子里直冒烟，两条腿也软得抬不起来了。她停下车子，抬起头来看了看日头，心里默默地算着路程：路还远呢。她撩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拉起车子，艰难地行进了。
后面响起了喟喟的马蹄声，同时还听到一声清脆的鞭响。乔女回头看了看，一辆马车远远地驶来了。“啊呀，这不是大妹子吗？”随着一声招呼，马车驶到跟前了。是尕虎。
尕虎一声“吁——”，马车停下了。“拉酒糟呀？”民兵排长满脸是笑地看着乔女。乔女也停下了。
“嗯，”她说，“抓了两只猪娃，没啥吃的。”
“噫！你咋不吭声呢？”尕虎满脸怪怨的神情，“没饲料了吭一声嘛！”乔女凄然地笑了笑。
“来来来，”民兵排长大声说，“把酒糟放到车上来。我的车空着也是空着嘛。”
乔女还没有反应过来，尕虎已经拉起了一辆架子车。民兵排长从大车上找出一盘绳子，依次将两辆架子车拴到了马车后面。乔女的心里忽然起了一阵感动。
做完了这一切，民兵排长用命令的口气招呼乔女：“坐上！”乔女犹豫着。
“还要我抱哩吗？”尕虎不高兴了。乔女只好爬上车去。
尕虎轻巧地跳坐到车辕上，抖起鞭绳，一声“驾”，那马儿便跑了起来。
“往后”民兵排长回过头来，看着乔女，“你买酒糟时给我吭一声。我的车经常进城，回来时给你捎上就是了。”
乔女默默地点了点头。
“驾！”“驾！”尕虎熟练地吆着牲口，鞭子高高地扬起，鞭梢在空中盘旋着，却不落到牲口的背上。马儿迈着匀称的步子，喟喟地行进着，既轻松又快捷。
“是个好庄稼人。”乔女心中暗想，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尕虎：虎背熊腰，人髙马大，眼睛里透着一丝狡狯，是那种精力过人而又善于算计的人。
“是个好庄稼人，”她又一次在心里默念着，“只是心太狠了。”“羊报不在了，以后有了困难，你就给我说。”尕虎说，脸上显出极诚恳的样子，“啥啥困难你都给我说，哪怕天大的事哩。”乔女默默地点了点头。
前面是一处茂密的树林。尕虎把马赶到林子跟前。“咱们歇一歇。”他从辕上眺了下来，车子停住了。
“让牲口也歇一歇。”他说着，伸出一只手去搀乔女。乔女没有让他搀，自己跳了下来。看那马时，身上果然全是豆大的汗粒儿。
尕虎取过一只料袋，吊在马嘴上。马儿便静静地吃起了袋里的豆子。他又变戏法似的从车上找出一只醉瓜，领着乔女来到林子深处，坐到一棵大柳树下面。尕虎将醉瓜掰开，一股酒香立即扑人乔女的鼻腔。“吃！”民兵排长拿起半个醉瓜，笑嘻嘻地递向乔女。醉瓜黄皮绿瓤，醇美无比。乔女稍一犹豫，便接到了手里，心里暗想：这人今天没有安好心，得防着点。又一想，羊报不在了，以后这日子靠谁呢？她和三个孽障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个男人的手里了。她飞快地吃完了醉瓜，发狠地想：我现在还顾皮哩吗顾毛哩？我啥啥都不顾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滴苦泪从眼角渗了出来。她同时便感到那人向她扑了过来，猛力将她压到了身下，胡子拉碴的嘴在她的脸上乱拱。“我现在还顾皮哩顾毛哩。”她又一次想，乖乖地躺平了。一只粗糙的大手在她的胸脯上乱摸着，随即伸向了腰带。“我啥啥都不顾了。”乔女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她认命了。“砰”一只瓜皮帽腾空而起，在蓝天中盘旋着，同时看到了羊报被精身子绑走时那扭曲的面孔……她猛地睁开眼睛：一张血盆大口正在吞噬着她。她忽地坐起来，本能地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腰带。她又一次被重重地压倒了。一只大手再一次伸向了她的腰带。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尕虎的胳膊。尕虎哎呀一声，闪电般地缩回了手。乔女奋力推开尕虎，披头散发地跑远了。尕虎在后面喊着：“哎，酒糟，你的酒糟！酒糟不要了吗？”回到家里，乔女把那几只猪娃卖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