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一言不发,只炯炯盯住他。焦德利还待再骂,却只听风声又响,天青的腿已经扫到他耳边,砰的一声,正中太阳穴,将他狠狠踢翻在地。一个武生的腿,那是何等力道,虽然双手被铐,身手受了限制,这一记也踢得焦德利满脑袋钟鼓齐鸣,良久不息。左右上来扶持,他摆手甩开,痛得蜷在地上不敢稍动。
想宰了这个靳天青,想一枪崩了他,想一刀刀碎割了他……焦德利好不容易才坐起身,往日阴白的面孔这时候更是白得跟纸一样,心里蓬蓬勃勃的全是杀气。他举起手中的枪,几次瞄向靳天青,几次又颓然放倒——妈的!宰了他当然容易,但棘手的是,黑山少佐就在隔壁等着他唱戏,眼下别说要他的命,就算是动手让他挂点彩,等会儿扮不起戏上不得台,焦德利也担不起这个干系。谁叫自己有那么个主子呢?只能且忍一时之气,回头再来慢慢收拾他不迟。
“好样儿的,靳老板,还敢跟我动手!你,有本事今儿你就硬挺着不唱,给我看看下场。告诉你,这栋楼后头,就是皇军的刑场,拉过去方便得很,你听着狼狗叫声没?它们可都是精心训练的良犬,最擅长掏人心肝……”
一个警察匆匆走进,到焦德利身边打个立正,附耳低语。
焦德利满脸放光,顿时连疼痛也忘了,转头对天青狞笑道:“靳老板!用西洋的话说,这可真是个惊喜,你睁开眼睛看看,谁来了?”
天青冷冷抬头,向门口一瞥,蓦然间大惊失色:
“樱草!!”
门外进来的,正是樱草。她全身缟素,鬓边簪着白花,脸色苍白,被身边一群警察和士兵挟持着,尤显得弱柳扶风娇怯难胜,一双黑眼睛定定地望着铐在窗前的天青,嘴唇紧抿,一声不吭。
焦德利爬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门边,看看天青,又看看樱草,得意地放声大笑:
“真是意外之喜,合着靳夫人也是在下旧交。我倒差点忘了,当年靳老板与我不打不相识,就是为着密斯林。倒不想密斯林还真的委身下嫁,跟了个戏子,靳老板,你可得感谢我吧,那场大狱,坐得值啊!”他凑上去端详樱草,“这么多年过去,密斯林可更水灵了呢,跟着他这个粗人,可惜了了的。哟,这还有了身子!有点意思,带孕的女人我还没玩过。靳老板,是男娃还是女娃,想知道吗?等下我就帮你看看。”
他拖过樱草,伸手向她下巴捏去,樱草甩头挣开,飞奔着扑进天青怀中。焦德利连吃两次大亏,不敢再靠近天青,只站在门口狂笑:
“靳老板!我焦某大人大量,且放你们一马。皇军叫我请尊夫人过来,用意你是明白的,唱还是不唱,掂量着办,什么时候想通了要扮戏了,跟我求恳一声。啧啧,是遵皇军之命,让你老老实实把戏唱完从此青云直上呢;还是索性帮你硬撑到底,看皇军把你们夫妻结果了呢?倒真叫我难以决断。哈哈哈,今晚的好戏,越来越让人期待了!”
门关上了。
樱草用力拉住天青腕上镣铐,试图打开,但是钢铁之物在她纤弱的手指下,难以撼动分毫。她含泪抚摸他腕上被铐齿磨破的血痕,而天青恍然不觉,只急切问道:
“他们有没有伤到你?有没有?”
“没有,你呢,你没事吗?”她细细端详他的脸,打量他身上,投身在他怀中,紧紧抱住,“还以为再也……”
温热的身体在天青怀里,好似一簇烈焰熊熊燃烧。他想抱住她,但是双手都被铐在窗栅上无法挣脱,这渴望这期盼这分分秒秒都可能失去她的担忧,将他烧热、烧烫,烧到滚滚沸腾。没触碰过亡人的冰冷,就不知道这温热的身体有多么宝贵,它强大又脆弱,持久又短暂,触手可得,又稍纵即逝,无所不能,却又不堪一击。天青的人生,已经只剩了这一点点温热,他已经失去了娘,失去了爹,失去了竹青,失去了师父……他的世界里仅剩了樱草,最后的一点爱与希望。
“他们要你做什么,来唱堂会?”
“是。”
“你不会唱的。”
“我……”
天青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软弱,心头所有壁垒都轰然消散,一切的意志、信念、坚持、忍耐,全都坍塌。樱草到来之前,他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为国尽忠,为师尽孝,宁死也不给那班奸贼唱堂会,开口一句,玷辱一生……但是,他,不能失去樱草。他可以坦然迎接一切凶险苦难,但不能让怀中这柔弱的身体,受到哪怕一点点的损伤。此生诸多磨难,一切风霜雪雨,只要为她,全是值得,他是她的靠山,她的庇佑,她的福星,她的保护神……他是她的丈夫,腹中娇儿的父亲。而此刻,却让她因为受自己连累,陷身在这险恶之地,眼看着就有性命之危……
他闭上了眼睛,隆隆心跳直冲脑海,震得全身一片轰鸣。他得保护她,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一切……
樱草伏在他的怀里,悄然抬头,一双明亮的黑眼睛,静静凝视着他的脸。她听得到他的心跳,一个英武男儿的勃勃热血,涌动得又快又猛,几乎要跃出胸膛一般,咚咚咚咚,全是无言的心声。她爱惜这充满活力的心跳,爱惜这温暖的躯体,爱惜这相知相恋、相依相守的生命,但是,近二十年的携手成长,半生倾情爱恋,她太了解怀中的这颗心了,他是浸泡在忠孝仁义里长大的,家与国的情怀,忠与义的信念,刚直的品行,宁折不弯的个性,从未因阅尽世情而改变,他始终都是她初相识的那个少年,热血激荡,义无反顾,肯为自己信奉的、热爱的一切,做出任何牺牲。她爱的就是这个始终不肯成长的少年,就是这颗拒绝被时光被沧桑侵蚀的心,而这颗心如今就在她耳边咚咚地跳着,一声声都是他的纠结他的痛……
“你……去叫焦德利来,放开我……”天青艰难开口,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樱草没有动,仍然静静望住他:
“你要唱?”
“我……”天青多少年来头一回不敢正视樱草的眼睛,他扫了一眼桌上的彩匣子,苦痛地扭过了头。樱草伸出手,如小时候那样,轻轻扳过他的脸:
“你愿意给他们唱?”
“只是一出戏而已,樱草,我不能为这一出戏,送上你们母子二人的性命!”天青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手上的镣铐,哗哗作响,“快去,叫他来,只要肯放你走,我马上扮戏,让我唱什么我都唱,快去!”
樱草摇了摇头,凝视他的眼睛:“今儿唱完了这一出,准定还有下一出。戏唱完了,准定还有别的关目。叫你去当那个什么戏协的会长,你也得去,叫你去临时政府做汉奸,你都不能拒绝。只要有我在,你就什么都得听他们的,是不是?天青哥,这是逼我效法《潞安州》《宁武关》么,让我一刀自尽,才能免你后顾之忧,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不,不,樱草,你不能离开我……”天青的声音哽咽,汗水浸透了衣衫,“我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
樱草摸出手帕,轻轻为他拭去汗水:“天青哥,我当然愿意活下去,这一生我过不够,我要跟你天长地久,白头到老永不分离,但我懂得你,生死事小,气节事大,这次若是为了救我,屈服于日本人的淫威,后半生你要怎么面对自己?我没法想象那时候你要受什么样的折磨,你心里一直只有忠孝节义……”
“樱草,我心里不仅有忠孝节义,还有你啊,樱草。”天青终于望住她,眼中透出无尽的痛苦与挣扎,“我不能为自己的忠孝节义,舍弃了你。什么《一捧雪》《九更天》《法场换子》《搜孤救孤》,那都不是我唱的戏,我绝不能像他们一样,让我的亲人为我牺牲……宁死不屈,当然是我心愿,但是若能救得你周全,我,我愿意担当一切,纵使此生身败名裂,我都甘心!”
“你甘心吗,你能做到吗?你唱了这出戏,回到家里,如何面对爹爹的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