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天就要考试验收和扫盲评比总结了,这一期冬学就结束了。如同杨柳春风轻抚面,筷子桥乡亲一个个喜笑颜开。都说一冬翻文化山,翻得哼哟嗨哟,总算翻过了几道坡。这一下,皇历揭得开了,念念节气,农事不误了。上城跑码头,再不会钻错茅厕了。当然,还有心里话。譬如说,钢笔一拧刷刷刷,要我开拖拉机开机器我就去,要我当脱产干部我就打开背包,娶个好老婆也不在话下……
许多话,后来变成一句话。筷子桥乡亲赶时兴:给先生送块通红通红大光荣牌。
马银库是拍出桌缝里芝麻粒儿沾着吃的小气鬼。这一回,他“出头”了:“要送就给匡先生送个匾,丝绒底,烫金字。金字写‘匡先生冬学教得好’。匾钱三股我认一股,剩下的大家凑。”
赵猛雷说:“我赞成,就是那金字要好好想想,匡先生是书香人家,匾上要写得文点儿,才合体,才‘对路子’。”
大家伙都说“中”“中”。马银库主意赵猛雷主意,就一块儿赞成了。
万春花说,还要送匡先生教冬学两桩最实惠的东西。“一盏大潮牌桅灯,我在圩里见过,亮得很,什么风都吹不灭。一双回力牌胶鞋要那种发软发亮的,使劲儿一扭一拧,弹回去,‘丝丝痕’都没有。”
大家又争着喊“中”“中”。真好像给匡先生送什么东西都不尽心意,都不过分。
这时候离上课还有半小时。这几天,八老爷的锣声不管用了,筷子桥的父老乡亲们吃罢晚饭嘴一抹,甚磨蹭也没了,一溜烟奔到马家祠堂。学要散了,心,要拢了,更恋了,都想多在一起呆呆,都想上课前一块儿唠唠,下课后比着帮着学一阵子。这时是上课前。这时走来了脸色死灰死灰的李二安。他闷声闷气地问:“匡先生来了吗?”
先生都还没来。李二安板着脸走到徐海满跟前,他嘴头插在徐海满耳眼里说了点什么,徐海满就好不自在地说:“村干部出来一下,开个碰头会”。
教室里就一半是茫然,一半是紧张。老百姓讲,“共产党会多,国民党税多”,干部开碰头会,应像吃饭、睡觉平平常常。就是今天这个会为什么是治安主任召开?召开前,为什么要问“匡先生来了没有?”别忘了,匡先生是破产地主,这里头会不会有点什么事?
可别有什么事。何必呢?匡先生解放前一直念书,不是“一致通过”他没作恶事吗?
这时候村干部进了柏树广场。李二安没停下。那就往深处走。
李二安的嗓眼子像泡着酸菜地说:“事情是这样的。上午乡里通知,说1953年春耕大生产到了,农村里天大事,就要做起来了。今年不一般。一是生产要空……空前高潮,二是要搞互助组。作为保证,治安工作要抓紧,地主富农反革命,一律上区里住一段‘集训队’,白天南大洼开荒,晚上训话反省打保证。表现好的,确实老实遵法的,十天半月就回来了。不好的,继续集训。个别坏的,要送劳改队。我们筷子桥是光蛋村,没富农,就匡先生家是破产地主。反坏分子,一个是早镇压了,一个已经抓起来坐大牢,剩下那一个,大家都晓得,恐怕是在台湾了。我就给乡里回了,说筷子桥没集训对象。晚饭前,乡通讯员火烧火燎又到了我家,说半下午集训队点名,没有筷子桥姓匡的。区、乡两级,现在一起怪罪,今晚不把地主送去,就追究包庇罪!怎么办,还是送吧?”
李二安这么说着,其实他这话是说给部分村干部听。像村长徐海满上午就听了一次,刚才在教室里,又匆忙补充听了一次。上午是李二安接通知后,马上找徐村长报告的。那时徐海满在村边捂土粪,他叔徐山边也在村头晒草。李二安说了通知后,徐海满问:“通知没点名要匡先生去吧?”就这么一句话,“尖耳朵”的徐山边冲过来吼开了腔:“狗日的,你这是官小糊涂大!上边搞这号集训,是防止歹人破坏春耕大生产,匡先生是什么人你们不晓得?大一个会小一个会不都划得清清的,定得明明的?解放前他是念书学生无罪恶,解放后他是‘遵纪守法好’,‘教冬学有程度(成就)’,这些都讲烂了,也讲定了根的,还讲别的不咸不淡话干什么?上头要的是‘破坏分子’,他们要点匡先生名儿干什么?你们这是没话找话,没事找事!”徐海满老大不高兴地啰啰:“叔,你看看你,你这才是没事找事。我们研究工作,你掺和什么?”徐山边更暴了:“研究个屁!匡先生要你们研究什么吗?”徐海满急了:“不就是研究怕把匡先生搞进去了吗?”徐山边瞪了眼,抓抓头发傻笑一声走了。
李二安才又接上话头:“没见点匡先生名。”他马上又补充,“那是个笼统通知,哪个村大概都这么写的下的。那是要求各村对照通知精神,办理执行。”
徐海满说:“那就不要通知匡先生。”说了后,又晓得这类事顶严肃顶较真顶有责任,就又补充道,“匡先生有‘定论’的,按那些定论,他划在‘人民内部’,这号集训,他是可以不去的。当然,你是治安主任,你没听见谁对匡先生有什么不好反映吧?没新问题,就可以不去。”徐海满还是记挂夏荷花那次钻进匡先生家后,别人的一些传闻,这是他一点儿担心。
李二安想说,又没说。后来说了,那是改了口词了:“反映当然不少,都是好反映,都说筷子桥冬学成绩这么大,匡先生应该评头功。”李二安就把达先生那个反映,到底瞒下了。李二安不留情面,喜欢得罪人。不过他也很少干上当事儿。他总觉得达先生那么讲匡先生,是心思不大正,是忌妒人,后来他到区上开会,临走前专门到马银库家“欣赏”了那副对联,开会开饭时,他就把那对子上下联原原本本给一个念过高中的干部听了,那干部说:“这是劝学联子,写得不错。”
那时候,作为冬学校长的徐海满,没附和李二安,没讲匡先生教书成绩大,评头功。那时候徐海满只讲一个意思:“没反映就中。匡先生就不用通知,乡里需要回个话,你就回个话。”
上午的事,就这么结了。晚上的事,如何了结呢?
这时在筷子桥冬学外边,在马家祠堂柏树林深处,徐海满说起匡先生教冬学教得好、成绩大了,讲开匡先生,讲起了“他实在没罪错。真哪儿有一点点不是,他教冬学的大功劳也能补过”……徐海满说:“匡先生还是不能去集训队。”
李二安苦瓜脸儿:“不能去是不能去,上头非要今儿交差不过夜,这怎么办呢?”
徐海满说:“你讲匡先生是破产地主没有?”
李二安大大不快地说:“我当然讲了。连个鸡巴通讯员都熊我:‘破产地主就不是地主?你还是治安主任呢’!”
贵大牛说:“不行我们就村民联名作保。”
夏荷花说:“也可以村干部集体保证,匡先生要是在春耕大生产和组织互助组这些高潮中,出了什么事,我们集体负责,我们集体接受追查。”
李二安说:“你们都是说远话。近在眼前是今晚要交人。不交的话,我估计跟以前办这类事一样,乡里会派武装民兵前来捉拿。”
村干部就个个焦躁了。焦躁一阵后,又团在一起唧唧哝哝。
再小声唧唧哝哝,都有敏感的冬学学生悄悄打探到了。他们也就是你跟我唧哝起来我跟你唧哝起来。不一会儿,教室里大多数人都唧哝得晓了事儿。
可怜不晓事儿的,大概是匡先生自己。今晚恰好轮到匡先生上课。今晚课不但讲得生动讲得诱人讲得深透,他还像达先生一样精神特别充足,情绪特别饱满,尤其那声音,特别特别大。
要在平时,父老乡亲们准担心匡先生会把嗓子讲破的,喉咙哑了就上不成下一堂课了。今天大家伙没心思担心这号事,大家伙担心等一会儿上头是不是真来抓匡先生。
匡先生简明深刻地把冬学课本的第二十二课《劳动模范李顺达》讲毕了,他也一反常态地用飞快的草写字,板书了作业。
然后,匡先生又紧接讲起了他自己搞的“附加课”:怎样查字典。
匡先生说:“查字典太重要了。以后,字典就是你们的先生了……”匡先生说这话,声音忽然一颤。下边就有人捂起了脸,有人把头低到课桌下。
匡先生准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晓得。他说查字典基本要领可概括为“四法”。他说一是“部首法”,二是“笔划法”,三是“号码法”,四是“音序法”。匡先生传授“四法”时,努力讲慢点讲细点。一些关键内容就重复叙述和一再举例。听课的人,就沉重,就恍惚,感觉着一种急促或漫长。
课堂上就进一步有异样。荣军张大广实在感到查字典的“四法”总结得好讲得好,他又实在静不下心来倾听。他一再对身旁那个当民兵的青年人说:“把你那条快枪借给我使使。老子家里还有十来颗火,老子把它装上,老子今晚就坐在祠堂门口,老子看哪个狗杂种敢闯进来……”那青年晓得一口一个“老子”的张大广搞毛了,是敢把事情弄得无法收拾的。那青年就一再说,他的枪值勤过后,交到民兵连仓库了。
上边,匡先生继续讲:“字典的解释字形、字音、字义的。先讲字形。辨人先辨姓,辨字先辨形。是反犬旁儿,就不能混成单人旁儿,是一挑,就不能写成一撇,是草头儿,就不能乱成皿墩儿……”匡先生写了几个字例,又讲:“错别字怎么产生的呢?很多情况下,就是不注意不区别字形。注意、区别字形还有个日常经常的普通方法,比方赶集的‘赶’字,就要想到那是要走路的,这么一想,字形就能定得下来了,不会把赶集写成‘杆’集……那样‘杆’集就赶到树上去了……”匡先生说到这里,很不好看地笑了笑。
下边,三四处地方“哇”地一声哭了。
七天后,筷子桥冬学经过考核验收,严格评议,果然夺了全县的“1952年冬季扫盲特等模范单位”。特等模范单位可了不得,全县只有两个名额,发奖品也是县政委亲自发。
两万多人的露天大会场上,徐海满第一个走上台子领奖旗领奖状。还有赵猛雷马银库,黑不溜秋地跟在领奖的徐海满后头,抬着一块大黑板、一架锃亮的自鸣钟、一大堆文化小字典,以及堆在黑板上其他杂七杂八劳什子。
政委声音洪亮地念领奖名单念到筷子桥冬学的匡先生了。政委念:“匡济良。”
政委喊:“匡济良!”
政委是南下干部,是山东人,此地老百姓都说山东人耿直。耿直的政委就发火了:“扯淡!怎么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