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晨雾弥漫的大街上,空空荡荡,行人寥寥,甚是冷清。
刘阿林拉着肖素芳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奔省立高中。眼下,年关迫近,学校放了寒假,校门口冷清清,杳无人影。无意中,刘阿林发现学校大门两旁那些平素生意红火的店铺,人走屋空,全部关门打烊,独有一家小吃店的店门虚掩着,透过缝隙,依稀可见店内有人探头探脑往外张望,行迹诡谲,让人疑窦丛生。刘阿林收住脚步,一把将肖素芳拉了回来,压低声音说,“别走了!”
肖素芳傻了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想问又没有把话说出来。
刘阿林努了努嘴巴,示意她注意那家小吃店的异常动向,喉咙里迸出两个字:
“有狗!”
肖素芳心存戒备,定睛望去,马上察觉个中奥秘,点点头,悄声细语问,“怎么办?”
刘阿林皱了皱眉头,来了主意:“硬碰硬不行!东边不亮西边亮!跟我走!”
肖素芳点头会意。
刘阿林拉着她绕过校门,沿着学校围墙拐了个弯,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来到一个僻静的去处,指着不算太高的黄土围墙,果断地做个手势,示意她翻墙进去。
肖素芳抬头一看,着实让她犯难了。眼前这道足有两米高的围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险,莫说徒手翻墙往下跳,即便搬来楼梯,她也没有足够的胆量去尝试。肖素芳眉头拧成一团,怯怯地望着刘阿林,不尴不尬,为难极了。
事到如今,别无选择。刘阿林急得直搔头皮,对她说,“我托着你,上!”
肖素芳鼓起勇气试了试,终因胆怯,败下阵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漫天大雾逐渐散去。时间不等人。情况变得愈来愈紧迫、愈来愈严峻,倘若犹豫不决,错失良机,只怕为时太晚了。
“上!再不上,来不及了!”刘阿林不容分说,蹲下身去,双手托起肖素芳,让她踩着肩膀往上爬。肖素芳咬咬牙,狠狠心,使出浑身解数,爬是爬了上去,可是,她低头往下看时,围墙那边杂草丛生,深不见底,远比想象的恐怖得多,不由得心慌意乱,胸口“扑通,扑通”狂跳。刘阿林急得不行,脸孔通红,只能干瞪眼。万般无奈,只好使出激将法,脱口蹦出一句重话:“看你这模样,还想当八路?打鬼子的人,死都不怕,还怕往下跳!”
这一激,妙不可言,收到立竿见影的奇效。肖素芳浑身热血沸腾,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扑通”跳了下去。
刘阿林如释重负,大大松了口气,三下两下,动作利索地跟着翻墙过去。
他们拍掉身上的泥巴,撒腿飞跑,来到教学大楼附近一间极不起眼的、废弃了的实验室里。
刘阿林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敲敲门:“咯咯,咯!咯咯,咯!”
门开了。刘向阳探出半个头,一把将他们拽了进去。
偌大的校园静悄悄,死一般沉寂,唯有强劲的北风,刮得窗外的枯枝和黄叶纷纷起舞,不断敲打着窗子,“噼噼啪啪”作响。
“有没有尾巴?”刘向阳劈头就问。
“有,后来被甩掉了!”刘阿林顾不得细说。
“好,没有了尾巴就好。”刘向阳满意地说。
刘阿林察言观色,发现一向轻松、乐观的刘向阳,情绪异常激动,脸孑L通红,眼里燃烧着怒火,紧张地问:“刘老师,出事啦?”
实验室里满屋子呛人的烟味,地上一片狼藉,全是乱七八糟的、撕成碎片的文件,房间中央“噼啪”作响的大炭盆里,腾起熊熊火焰,纸灰纷纷扬扬,飘得到处都是。刘向阳一边把地上撕碎的文件拾起丢进炭盆去,一边开门见山地说,“局势紧急,皖南出大事了!”
“皖南出事?”刘阿林一震,不安地问。
刘向阳心情沉重,用沙哑的声音说:“皖南出事了。国民党顽固派又一次掀起反共高潮,向坚持抗战的新四军下毒手了!去年10月19日,何应钦、白崇禧奉蒋介石之命,发出反动透顶的<;皓电》,对八路军、新四军大肆污蔑,限期一个月,要八路军和新四军撤到黄河以北。1月4日,顽固派突然向北移的新四军军部大举进攻,八千多抗日战士,被围困在茂林地区。日本鬼子派舰艇封锁江面,出动飞机对付新四军,为顽固派打气助阵。新四军突围途中,伤亡惨重,八千人的队伍只有两千多人突围出来。蒋介石恨不得铲草除根,没有就此罢手,17日公然宣布新四军为‘叛军’,撤销番号,军长叶挺‘革职’,交‘军法审判’,局势非常严峻。新州地面的顽固派蠢蠢欲动,随时可能拿进步势力开刀,我们当务之急是提高警惕,注意隐蔽,做好应对最坏局势的准备,必要时迅速撤离新州。”
刘阿林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狠狠一拳砸在桌上,骂道:“叛徒!中华民族的叛徒!”
“对,叛徒!败类!”肖素芳气愤地说。
“刘老师,看来风声确实很紧,刚才我们在半路上碰见罗老大,”刘阿林接过话题说,“他说的情况,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罗老大?”刘向阳反问,“‘关帝会’的罗老大?看见他了?”
“是他。他说,根据线人了解,新州的军统特务打算对报社和省高出重拳,不单派人监视了《抗敌报》和省高,还监视了我们肖府。他再三提醒说,要小心提防,避避风头,硬碰硬,会吃亏的。”刘阿林一五一十细细说了一遍,“起初,我们半信半疑,听你这么一说,对上号了,不是无风起浪,而是句句有根有据。”
“刘老师,罗老大要我们带个口信给你:用得着‘关帝会’的时候,只要你打个招呼,他们绝不袖手旁观,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肖素芳感叹道,“了不起!爱憎分明,铮铮侠骨,不愧是江湖好汉!今天,我们出门就被特务盯上了,多亏罗老大暗中相助,才把‘尾巴’甩掉。”
“根据上级指示,从现在开始,抗敌救亡协会暂时停止活动,转入地下,隐蔽力量,保存力量。”刘向阳冷静沉着地说,“你们尽快把这里的材料处理清楚,回去后要说服肖校长暂时不要外出,避过这阵风头再说。如果有急事,我会想方设法和你们联系。”
“好,”刘阿林不放心地问,“刘老师,你自己呢?你和宋小姐是特务的眼中钉,头一个打击的目标啊。”
“你们不用担心。现在,我马上赶到报社去。小宋还在坚持工作,站好最后一班岗。今天的报纸内容很重要,揭露了顽固派制造皖南事变的经过。那边风声非常紧,我必须去帮她一把,渡过难关。”刘向阳态度坚决。
“刘老师,你去不得,太危险了!”肖素芳苦苦相劝。
“我去,刘老师,我去吧。”刘阿林争着说。
“对,”肖素芳附和道,“要去,我和阿林去。”
“不行,你们谁也不能去,危急时刻,我不能离开她,她太需要我陪在身边跟她一起战斗。”刘向阳抬头看看天色,约莫八点光景。刚才还是蓝蓝的天空,转眼风云突变,天空阴沉沉,乌云低垂,气温骤降,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走吧,你们快走吧。”他坚持说。“现在必须争分夺秒,时间就是胜利。”
刘阿林和肖素芳一口咬定,“不,刘老师,你不能去,让我们去。”
“不要争了,你们不能去!就这么敲定了。”他拍拍刘阿林的肩膀,发现他身上衣衫稍嫌单薄,关切地问,“阿林,冷吧?”一边说一边脱下毛衣,披在刘阿林身上,充满感情地说,“阿林听话,穿上,外边太冷,你给我穿上。”
“不,不冷。”刘阿林固执地推开他的手,摇头说。“你自己穿吧。”
刘向阳不容分说,硬将衣服给他穿上,连声催促:“快走!路上小心,注意尾巴。”
刘阿林拗他不过,只好和肖素芳一块,依依不舍地离去。他们一步一回头,噙着泪花对刘向阳说,“刘老师,豺狼遍地,你要保重,一路走好啊。”
“保重,刘老师,你要保重啊……”肖素芳眼圈一红,咬住嘴唇,不让泪水流出来。
刘向阳怀着深情,凝望着这两个年轻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一热,眼睛泛红了。
刘阿林和肖素芳回转身来,再次朝着刘向阳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
刘向阳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快步追赶上来,动容地叮嘱刘阿林,“阿林,你告诉小妹,最近没事不要上街,卖完报纸早早回家,多念点书,多识些字,如果不出事,下学期她就是我们省高附小三年级的学生啦。”
“刘老师,知道了,你放心吧。”刘阿林眼圈发涩,泪花闪烁。
肖素芳低下头去,双手掩面,失声哭了。
寒风凛冽,乌云低垂,看样子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说来就来了。
一向开朗乐观,心中藏不住苦恼的刘向阳,心情变得无比沉重,仿佛压着沉甸甸的大石头,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也许有种预感,有种难以割舍的深情,他强烈地意识到,未来的路极不平坦,豺狼遍地,险象环生,充满未知数,生离死别之感强烈震撼着他,让他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泪水迅速模糊了双眼,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蒙咙的泪光中……
此刻,坐落在中华大街尽头的《抗敌报》社,大门异乎寻常地紧闭着,门旁的玻璃风灯在寒风中晃来晃去,发出“咣啷,咣啷”的声音。透过传达室的玻璃窗,隐约可见报社里面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派忙碌不安的景象。
《抗敌报》社所有的工作人员,从宋抗日到卖报队的蓝平平和小妹,紧绷的脸孔上,再也不见往日开朗、纯真、热情的笑容。在好长好长的时间里,没人吭声,大家只顾低头争分夺秒地紧张工作。有的忙于印刷,有的忙于分发,有的忙于清点,有的忙于挂电话,谁都明白一场狂风暴雨迫在眉睫,说来就来了。
一张张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抗敌报》从印刷机上源源不断地流出,头版头条赫然印着:《皖南事变真相》以及转载《新华日报》上周恩来写的四言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就在这时候,报社附近突然跳出一个神秘黑影,时而快跑时而驻足观察,直奔报社而来。此人来到报社门外,回头望了一眼,不见异常现象,果断地敲了敲紧闭的大门,接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透过门缝塞了进去,再拍了拍门,转身离去,眨眼工夫不见了踪影。
报社内,靠近大门的地方,正在清点报纸的小妹隐约听见有人敲门,急忙放下手中的报纸,转身去开门。她警惕地悄悄打开半扇门,探出头去望了望,冷清落寞的大街上哪有半个人影。她一怔,顿起疑心,正要返身折回时,惊见地上有封信,拾起一看,上面写着一行蹩脚的毛笔字:“《抗敌报》宋女士亲收”,许是为了引起收信人注意,他特地在信封右上方,画了两个大大的惊叹号。小妹心头一紧,立马掂出此信的分量,不敢懈怠,反手关上大门,连跑带跳地跑到正在接电话的宋抗日身边,低声说:“宋姨,有人给你送来信。”
宋抗日放下电话,拆开一看,上面简简单单写着寥寥数语:“坏人要砸报社,火速离开。”看罢信,忙问小妹:“送信的人呢?”
小妹透过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紧张地说,“开门不见人,他丢下信就跑了。”
宋抗日快步走到门边,悄悄拉开大门,透过缝隙往外望去,发现中华大街的那头,距离报社约莫两三百米、晨雾弥漫的所在,隐约中有一群身着便衣、黑布蒙面的家伙,趁着路上行人稀少,手持棍棒、砍刀,杀气腾腾地朝着报社方向走来。显而易见,这帮见不得阳光的家伙,诡计多端,妄想重拳突袭,给报社以毁灭性的一击。乌云压顶,形势迅速恶化。宋抗日关上大门,回头吩咐忙得不可开交的蓝平平:“小蓝,过来!现在,你马上带领卖报队全帮人马,从后门离开,行动要快,越快越好,一刻不能停留!”
所有的人都懵了,呆呆地望着宋抗日。这个一向办事老到沉稳的当家人,绝不是随便说说。她的话字字重千钧,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命令的口气给蓝平平说话的。
“走?”众报童异口同声,茫茫然问,“为什么呀?”
“出事了?”蓝平平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宋姨,是死是活我们跟着你,你不走大家都不走。”
老旧的印刷机照旧“咣,咣”,不停地转动着,油墨飘香的报纸一张张从滚筒间流出来。
“宋姨,是不是特务要来破坏?”小妹反应敏捷,迅速抓起身边的一根木棍。
“要来就来,跟他们拼了!”报童们纷纷抓起棍棒,准备自卫。
“放下,统统放下!马上撤走!”宋抗日异乎寻常地严肃,用命令的口气大声说道。“大家听着,孩子们,你们年纪小,将来的路还很长,是我们《抗敌报》的未来和希望。现在还有时间,来得及撤退,你们带着报纸马上离开!这不是一张张普通的报纸,是一颗颗重磅炮弹!它揭露了顽固派制造皖南事变的阴谋,还原了事实真相!你们想方设法把真理带出去,让更多的人擦亮眼睛!走吧!听宋姨的话,快走吧!越快越好!”
报童们木木站着不动,谁也没有打算离开的念头。
宋抗日被他们的表现深深震撼,饱含深情地看着大家,猛地想起一事,急忙从提包中掏出所有的钞票,动作迅速地分到每个孩子手中,强忍着泪水,把话说得很轻却很有分量:“孩子们,你们来这里四五年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命令过你们。今天例外。是我头一回,也许是最后的一回。这几年,我们的苦心没有白费,你们已经懂得了很多很多,也懂得一切行动听指挥的道理!这点钱,不多,留在你们身边,有一天会用得上的……”
报童们心头发酸,失声大哭。
“你呢?”小妹紧拉着宋抗日的手,带着哭腔问,“宋姨,你也走!要走大家一起走,一个不能留下来!”两汪泪水不停地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宋抗日耐着性子劝说着,“小妹,你是最听宋姨话的,你给大家做个榜样,带个好头,马上走吧!我不能走,报社是我的岗位,我必须留在这里对付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