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你不说妈心里也有数,祸害的根子都在饶家兴身上!”刘满嫂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认同说。顿了顿,换个语气说,“不过,妈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刘阿林蹙着眉头,困惑地反问,“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小妹咬着铅笔头,懵懵懂懂地望着刘满嫂。
“有,别的事也重要,”刘满嫂语重心长地正色道,“妈要说的,是饶家兴和素芳的关系……”
“你说什么?”刘阿林心头“咯噔”一跳,浑身燥热,无端慌乱起来。稍停,定了定神,言不由衷地辩解道。“妈,他们的事跟我有何相干?他是他,我是我,吃饱了撑的,我去管别人的闲事?妈,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妈,这是你的不对,胡思乱想,扯得太远了!”小妹若有所悟,立马释出善意,有心帮刘阿林过关,为他解套,“妈,你呀,眉毛胡子瞎抓一把!糊涂了!”
“没有就好,算妈瞎操心了。”刘满嫂没有理睬小妹的话,对刘阿林如是说。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她明知刘阿林言不由衷,另有难言之隐。她的本意只想给刘阿林提个醒,敲敲警钟,不打算为难他、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
“妈,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我一门心思想的只有一件事。”刘阿林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
刘满嫂望着他,等待着下文。
“我只想四万万同胞共赴国难,早一天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刘阿林加重语气说,“没有国哪有家,更谈不上个人幸福。除此以外,别的事,我没有时间去想它。”
小妹听得出神,眼睛一眨不眨。
“别的事,你没想过?阿林,如果真是这样,这话也对也不对,该想的还是应该想想,好好想想!仔细想想!”刘满嫂旁敲侧击,一字一顿地开导说,“到了这个年纪,大男人了,有些事不想不行。像饶家兴和素芳的事,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掌握好分寸,才不会糊涂人做出糊涂事来。”听得出,她虽然心平气和,还是放出了相当有分量的话。
“妈,烦人!我就不爱听!”小妹鬼精鬼精,听出几分弦外之音,眼看刘阿林又被逼到墙角,有心要帮他解围,便挺身而出,佯作糊涂状,插嘴笑道,“妈,怪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叫哥去想呢?素芳姐人挺聪明,凡事有主见,再说,还有肖校长肖太太替她做主,我们操这份闲心不是吃饱了撑的?”说罢,侧脸对刘阿林打气壮胆说,“哥,饶家兴和素芳姐的关系是肖家的事,跟我们不沾边!我看,素芳姐不是没头脑没主见的人,说不准她肚子里早有小九九,早有小盘算了!”
“你少打岔!就是你意见多!”刘满嫂话刚出口,马上觉得此言从小妹口中说出来非同一般,显然暗藏玄机,大有来头,急忙追问,“你说她早有打算?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随便说说,肖家的事跟我不相干,我一概不知道!”小妹噘起小嘴巴,扮个怪相,赌气地不说话了。
刘满嫂故作生气的样子,横小妹一眼,斥责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少多嘴!你呀,人小心眼多,一肚子的鬼,还处处护着你哥呢!”
小妹吓得伸伸舌头,偷偷瞅一眼手捧课本,心不在焉、走火人魔的刘阿林,忍不住抿起小嘴,窃窃发笑。
此时,花厅楼上的房间内,依旧端坐在美孚油灯下的肖素芳,眉头拧成一团,断然决然地拿着派克笔,飞快地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饶家兴:
这是我写给你的头一封信,毫无疑问,肯定也是最后的一封。
这信我本该早些写给你,一直拖到今天,可能迟了些。但是,迟写有迟写的好处,那就是许多模棱两可的事情,可以求证于时间,许多似是而非的问题,可以找到可信的答案,真相因此更加清晰明朗,便于下定决心……
右厢房内,刘满嫂继续调教着刘阿林。她又一次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慢慢抬起头,不急不忙地拐弯抹角盘问刘阿林,“阿林,你今年多大岁数啦?”
怪事!刘阿林简直被她问糊涂了!莫名其妙地望着刘满嫂,苦笑道,“妈,你怎么啦?尽说糊涂话?我多大岁数你还能不记得?我早过十七,眼看要吃十八的饭了。”
“是啊,眨眼工夫快十八啦。你看你,人高马大,用我们乡间的话说,算是大男人了。”刘满嫂引经据典,耐着性子,谆谆教诲,“你的年纪妈当然记得,怎么会忘记呢?妈倒是怕你自己忘记了,有心给你提个醒啊!”
小妹听得有趣,放下手头的作业,瞄了刘阿林一眼,咧嘴笑道,“哥,人到十八,算是大人,该挑重担了,了不起呀!”
“对,”刘满嫂抓住话头进一步发挥,她动了感情地说,“在我们乡间,十八是道门槛,跨过这道门槛就是大男人,就像鸟儿翅膀长丰满了,可以放飞了。阿林,往后,你不单不要再让妈为你担惊受怕,为你苦苦操心,还应该帮妈撑起这个家,替妈分忧解难,替妈挑挑担子才对。阿林,过几年,你说不定要离开这个老巢,远走高飞,奔自己的前程去了。”说到这里,刘满嫂鼻子一酸,眼圈微微发红,声音也有点哽咽。
刘阿林动情地说,“妈,你放心,我心里明白。”
“妈,怎么搞的,我老觉得自己长不大,过了一年又一年,在你面前,好像一辈子长不大,一辈是个孩子。”小妹东拉西扯,有点撒娇,脱不了几分孩子气。
刘满嫂疼爱地笑笑,“这是妈的错,要怪就怪妈,妈把你们宠坏了,爱撒娇爱耍小孩脾气,所以,好像永远长不大一样。”刘满嫂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妈,我一辈子不长大,一辈子是孩子,一辈子陪着你,有什么不好?”小妹似懂非懂,咧开嘴巴,“咯咯”笑个不断声。
“长不大,还笑呢!”刘满嫂笑骂道,“小妹,下半年你就不用再去卖报了。肖校长亲口说过好几遍,他想叫你去省高附小念书,将来还要送你上中学上大学。肖校长说得好,这就叫做:知识,知识……”她眨巴眨巴眼睛,记不起下面的半句话。
“知识改变命运。”刘阿林郑重其事地补充道。
“对,叫做:知识改变命运。”刘满嫂激动地地说,“小妹,迟早你也是要远走高飞的,妈知道会有那一天,为了你们兄妹的前程,妈咬咬牙忍住泪,绝不拖你们后腿,只要你们走到天涯海角,心里始终记着妈,想着妈,惦记妈,妈就知足了。”
“不,念书归念书,我不飞,这个家就是我一辈子的窝。”小妹一本正经地说,“妈,小妹坚决不飞,跟你一辈子,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像你的影子一样跟在你身边。”
“傻瓜!少说这种没出息的话!”刘满嫂嘴里是这么说,心里却乐得像喝了蜜水一样,从嘴里甜到心里,刻意逗着她说,“你不飞也不行,到时候你不飞,妈拿着棍子赶你飞。”
“赶也赶不飞。”小妹坚定地说。
“这就叫,野狗打得满街走,家鸡打得满屋飞。”刘阿林为了淡化不快,改变沉重的话题,少有地打趣说。
满屋子荡起快乐的笑声,洋溢着喜悦、温馨与祥和的气氛。
刘满嫂突然想起让两个孩子牵着鼻子走,一下子跑题跑得太远,许多该说的话还没说出来,急忙收敛笑容,话锋一转,回归正题:“别笑了,也别瞎扯了。如今妈守在你们身边,遇事可以手把手地教教你们,领着你们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是你们的福气!当初,妈像你们这般年纪,哪来这份福气,半辈子过下来,跌过不少的跤,吃过不少的苦头啊。”
“真的?”小妹瞪大双眼,听得出神,脑筋一转,顿时活跃起来,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道,“妈,你真伟大,真了不起!”
“对,了不起!”刘阿林加重语气认同说,“普天下的母亲都很伟大!都很了不起!从古至今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