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素芳掏钱买来一张报纸。两人神情紧张地匆匆扫视一遍,脸色阴沉沉,乌云密布,好半天,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刘阿林紧紧捏着报纸的手剧烈颤抖着。
大街那边,响起省立高中上课的预备钟声。悠扬的钟声,一声声,一声声……
“糟糕,敲预备钟了,来不及了,快跑吧!”肖素芳被钟声惊醒,一把拉住刘阿林,撒腿疯跑。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进学校,不早不晚,上课钟声“当当,当当”敲响起来。
刘阿林和肖素芳既是同一年级,同一班,而且还是同桌同学。他们一脚跨进教室,室内鸦雀无声,同学们脸孔绷得紧紧,不见一丝笑纹,更没有往常那种充满朝气与青春活力的喧闹声,令人顿感无比压抑与凝重。
刘向阳腋下夹着书本和报纸,脸色异常严峻,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教室。
“起立!”班长大声叫道。
同学动作整齐地起立。
刘向阳把手往下压了压,声音沉重地说:“同学们,坐下!”
同学们默默坐下。
刘向阳放下课本,拿起当天的《抗敌报》,挥动几下,声音因悲愤而沙哑、颤抖:
“同学们,南方又有几座重镇失守,我们的省城沦陷了。”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出现长时间难耐的冷场。
“同学们,1938年10月,请大家记住,永远记住这个日子,日本侵略军继续强占我们大片国土,南方重镇武汉、广州相继失守,数以万计的百姓惨死在鬼子屠刀下,侵略者又一次欠下中国人民的累累血债。”刘向阳重重地往桌上捶了一拳,声泪俱下,从喉咙里迸出几个字,“国耻!同学们,要记住,国耻啊!”
同学们悲愤不已,有人情不自禁失声大哭。
他的哭声引起大家共鸣,一下子所有目光聚焦在这个同学身上。
刘向阳慢慢走过去,紧紧抓住那位同学颤抖的手,亲切地说,“心里难过就哭吧。”
那位同学竭力克制激动的感情,流着泪哽咽道,“那是我的老家,我爹我娘还在那里,生死不明……”说罢,号啕大哭,痛不欲生。
同学眼泪汪汪,一片欷歔声。
“同学们,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我们上课吧。”刘向阳强忍悲痛,目光四下逡巡一遍,见大家仍旧沉浸在极度悲痛中,加重语气说,“同学们,请大家翻开课本。”
刘向阳今天讲的是《世界史》中关于1871年的普法战争。他说:“同学们,今天我给大家讲讲1871年的普法战争。普法战争是以法国的失败,忍痛将东部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割让给普鲁士而告终。战争的悲剧给法国人民带来巨大的精神创伤。现在,先给大家朗读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最后一课》。作者都德是法国著名小说家。这篇充满爱国主义精神的伟大作品,曾经激励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奋起抗争,为保卫祖国英勇献身,影响极其深远。”
课堂内好静好静,几十位同学被刘向阳讲授的内容深深打动。
“现在,请新同学刘阿林上来给大家朗读这篇小说,”他的目光一扫,停留在刘阿林身上:“刘阿林,你上来吧。”
刘阿林站起身,心情有点紧张,有点怯场。
“请你上来给大家朗读一遍。”刘向阳再说。
顷刻间,几十对目光聚焦在阿林身上。
刘阿林万万没料到会被刘向阳指名道姓叫上去朗读这篇小说,一时毫无思想准备,两腿不听使唤,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同桌的肖素芳急了,用臂肘偷偷撞了撞他,微微一笑,示意他赶紧上去。
刘阿林在肖素芳的鼓舞下,迅速冷静下来,缓步走上讲台,翻开教材,清了清嗓子,开始大声朗读。他很快就被小说情节吸引,怀着强烈的感情进入角色:
“……那天早晨,我很迟才去上学,非常害怕挨老师的训,特别是因为哈墨尔先生已经告诉过我们,他今天要考问分词那一课,而我,连头一个字也不会。这时,我起了一个念头,想逃学到野外去玩玩。”
天气多么温暖!多么晴朗!
白头鸟在林边的鸟叫声不断传来,锯木厂的后面,黎贝尔草地上,普鲁士军队正在操练。这一切比那些分词规则更吸引我;但我毕竟还是努力克服了这个念头,很快朝学校跑去。
经过村政府的时候,我看见一些人围在挂着布告牌的铁栅栏前面。这两年来,那些坏消息,吃败仗啦,抽壮丁啦,征用物资啦,还有普鲁士司令部的命令啦,都是在那儿公布的;我没有停下来,心想:
又有什么事了?
这时,正当我跑过广场的时候,带着徒弟在那里看布告的铁匠瓦赫特朝我喊道:
小家伙,用不着这么急!你去多晚也不会迟到了!
我以为他是在讽刺我,于是,气喘喘地跑进了哈墨尔先生的小院子。
往常,开始上课的时候,教室里总是一片乱哄哄,街上都听得见,课桌开开关关,大家一起高声朗读,你要专心,就得把耳捂起来,老师用大戒尺不停地拍着桌子喊道:
安静一点!
“我本来打算趁这一阵乱糟糟,不被人注意就溜到我的座位上去;但是,恰好那一天全都安安静静,像星期天的早上一样。我从敞开的窗子,看见同学们都整整齐齐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哈墨尔先生夹着那根可怕的铁戒尺走来走去。我非得把门打开,在一片肃静中走进去不可,你想,我是多么难堪,多么害怕!”
刘向阳和同学们被刘阿林充满感情的朗读深深感染,听得很是出神。
刘阿林的朗读还在继续着:
“正当我看了这一切感到纳闷的时候,哈墨尔先生走上讲台,用刚才对我讲话的那种温和而严肃的声音,对我们说: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从柏林来了命令,今后在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的小学里,只准教德文了……新教师明天就到,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法文课,我请你们专心听讲。”
这几句话对我简直是晴天霹雳。啊!那些混东西,原来我们在村政府前面公布的就是这件事。
这是我最后一堂法文课!
“可是我刚刚勉强会写!从此,我再也学不到法文了!只能到此为止了!”
刘阿林心头一阵激动,声音变得哽咽,湿润的眼睛一片模糊,再也念不下去了。
教室里死一般地静,同学们沉浸在无比悲愤的氛围中。
稍停,刘阿林让心情稍稍平静些,噙着泪花,继续往下念:
“原来他是为了上最后一堂课,才穿上漂亮的节日服装,而现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村里的老人今天也来坐在教室的尽头,这好像是告诉我们,他们后悔过去到这小学里来得太少。这也好像是为了向我们的老师表示感谢,感谢他四十年勤勤恳恳为学校服务,也好像是为了对即将离去的祖国表示他们的心意……”
不知不觉中,教室外边聚集着许多同学,全神贯注地听着他抑扬顿挫、扣人心弦的朗读。
校长肖志明饱经风霜的面孔出现了。他偶然路过此地,被刘阿林出色的朗读深深打动,身不由己地停住脚步,静静地听着。
刘阿林充满感情的声音,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而抑扬顿挫、起起落落,他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下念:
“讲完了法文,就开始习字。这一天,哈墨尔先生特别为我们准备了崭新的字模,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我们课桌的三角架上挂着这些字模,就像是许多小国旗在课堂上飘扬。每个人是那么专心!教室里是那么肃静!这情景可真动人。除了笔尖在纸上划写的声音外,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
刘阿林深沉的悲愤的声音,在教室内外回荡不息……
教室外边走廊上围观的同学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挤得水泄不通。
肖志明心情激动地摘下模糊了的眼镜,轻轻揩了揩,又重新带上。
一时间,刘阿林想起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一家三口的凄惨遭遇,想起多灾多难的祖国,不禁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好几回突然沉默下来,哽哽咽咽,泣不成声。屋子里寂静得令人窒息。停顿一下,他强忍悲痛,断断续续往下念:
忽然,教堂的钟打了十二点,紧接着响起了午祷的钟声。这时,普鲁士军队操练回来的军号声在我们窗前响了起来……哈墨尔先生面色惨白,在讲堂上站了起来。
他在我眼里,从来没有显得这样高大。
“‘我的朋友们,’他说.‘我的朋友们,我,我……’”
他的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无法说完他那句话。
于是,他转身对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按着粉笔,用最大的字母写出:
法兰西万岁。
写完,他仍站在那里,头靠着墙壁,不说话,用手向我们表示:
“课上完了……去吧。”
刘阿林泪流满面,紧紧攥住拳头,悲愤不已。
肖志明和围观的师生感情被强烈震撼着,心潮澎湃,泪流满面。
静场。教室内外死一般寂静,空气仿佛凝固起来。
突然,同桌的肖素芳激动地站起,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顷刻间,教室内外爆发地动山摇的口号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肖素芳高喊:“中华民族万岁!”
肖志明跟着振臂高呼,教室内外口号声不绝于耳:
“中华民族万岁!”
“中华民族万岁!”掌声如雷,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