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去!老子不跟你斗嘴磨牙!”温富话刚说出口,觉得口气太软,在大庭广众面前被一群黄包车夫奚落他感到没面子,将满肚子的无名火一股脑儿发泄到围观民众的头上,挥手骂道,“他妈的,闪开,闪开,两个小鬼跑了老子拿你们是问!”说着,朝手下人跺脚吼叫,“你们是木头人?还站着干什么?追,快追呀!”
“不许追!不许追!”围观民众齐声怒吼。
“不!不许追!民众不答应,你把事情闹大了怎么交代?担当得起?”谢木春伸手拦住温富他们,扔出一句重话。
温富眼看形势一边倒,不敢恋战。为了及早脱身,他硬着头皮,吩咐手下特务,“追啊,快追啊!快追啊!”
“你敢!”刘阿林拎起一根木棍,冲着“纸老虎”温富步步紧逼,“你敢动他们一个指头,我们跟你没个完!”
一群年轻气盛的车夫,纷纷卷起袖管,抓起木棍、扁担和石头,摆开决斗的架势。围观的民众忍无可忍,齐声呐喊助威:
“不许他们走!不许他们走!”
“揍!揍这帮王八蛋!”
“揍他妈的狗特务!”
人潮涌动,拳头挥舞,骂声一片。
温富见群情激奋,一场短兵相接的角力迫在眉睫,他知道这是拿鸡蛋砸石头,活活送死,不免胆战心惊,连连后退,打算脚底抹油,一溜了之。
围观民众不依不饶,口哨声、起哄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你看,你看,你把事情闹大,无法收拾了,是不是?明天报纸上把事情捅出去,说你们破坏抗日宣传,说你们欺压百姓殴打报童,到时有你们好看的!你这个大队长吃得消?脸上有光彩?假抗日真卖国,那还了得?不是汉奸也是准汉奸!”谢木春绵里藏针,温富被捉弄得无比难堪、哭笑不得,大大煞了嚣张的气焰。
关键时刻,谁也没料到,竟然有人敢于逆势而动,敢于抛头露面,大摇大摆走来了。惯于深藏不露、远距离操控的“总队长”饶家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不急不忙地排开人群,走到温富面前,故作惊讶地劈头责问道:“温富,你们搞什么名堂呀?”
饶家兴从幕后走到前台,让温富既惊又喜,情急之下犯了个本不该犯的低级错误,他误判形势,认为来了救星,天塌有人扛,气焰再度嚣张起来,指指划划,朝饶家兴满腹委屈地诉起苦来,“总座,你来得太好了!你看看,这帮家伙胆大包天,目无王法,光天化日之下聚众闹事,包庇共党,围攻军警,这还了得!简直是造反啊!”
“胡说八道!谁造反呀?你说说清楚!”围观的人群七嘴八舌地反驳着,“你们无法无天,到处抓人,连孩子也不放过,反而倒打一耙!”
饶家兴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向愤怒的人群,四下扫视一圈,拉长着脸孔,冲着温富,训斥道,“闹了半天,不就是两个孩子嘛?小题大做!闹得满城风雨,成何体统!”
温富被饶家兴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通,心有不甘,觉得十分委屈,抓来一份《抗敌报》,低三下四地辩解道,“总座,你看,这哪是卖报?挂羊头卖狗肉,彻头彻尾的共党宣传!”
“胡说八道!”众人大声起哄。
饶家兴抬抬手,制止大家说下去,伸手抓过《抗敌报》,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半天没有吭气。
“总座,这不是共党宣传又是什么?”温富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指指点点说,“一派胡言,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污蔑委员长是顽固派,是假抗日真反共……”
围观的人群奋起抗争,怒视温富,指责说:
“报上说的是真话!错在哪里?”
“谁坚决抗日就宣传谁,这也不行?”
骂声、喊叫声、谴责声一浪高过一浪。
饶家兴转身走到谢木春面前,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哟,原来又是你!难怪大家叫你‘惹不起’!不过,我倒不这样看,我相信,你还是通情达理的,这件事怎么了结,你说说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何必问我?你问他!问问你的大队长。他本事可大了,嘴皮一耍,黑的变白,白的变黑。对不起,我可没有这个本事。”谢木春冷笑道。“公道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你要问,问问大家也行!”
“说得好,说得好!”饶家兴掉头冲着温富声色俱厉地呵斥道:“听见没有?刚才我说过,不就是小孩卖报嘛,芝麻小事值得大惊小怪?值得大做文章?”他回头朝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挥挥手,面带微笑,提高嗓门说:“算了,小事一桩,一场小小的误会!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为难孩子!他们懂什么?不就是卖报糊口嘛!没事了,大家回去吧!”
温富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极其愚蠢的错误。圈子中人,无人不晓,饶家兴就是这么个德行!两面三刀,惯耍手腕!更可怕的是,关键时刻脸孔~抹,红脸变白脸,一脚把手下人踢出去,当了替罪羊,自己什么屁事也没有,板子打在别人屁股上,受罪的当然不是他饶家兴。如今,当着众人的面,饶家兴不给温富留点面子,一盆脏水全泼在属下头上,温富敢怒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他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走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嘲讽的哄笑。
饶家兴神情自若地跨前两步,故作轻松地拍拍谢木春的肩头,怪怪地一笑,拖长腔调说:“难怪大家叫你‘惹不起’,果然厉害!谢木春,今天,我可是给足了你面子呀。不过,我们有约在先,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往后,这类事,你少插手少说话的好!”说罢,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刘阿林万万没料到饶家兴出此歪招,手段高明地导演了这出闹剧,望着他春风得意的背影,低声骂道,“呸!周瑜打黄盖,演出双簧给人看!”
谢木春见好就收,对刘阿林说:“阿林,今天这出戏的结局,绝对不是饶家兴的本意,那是无可奈何的缓兵计,黔驴技穷,草草收场了事。走吧,此地不可久留,你和小妹尽快离开,免得他们回过头来,再咬一口!”
刘阿林冷静下来,点头说:“对,家里有事,我和小妹马上要回去。”
围观民众扬眉吐气,有笑有骂,纷纷离去。
应该说,打从逃难到新州来,刘阿林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舒畅过,这样兴奋过!这场打得漂亮的遭遇战,虽然损失不小,但毕竟是赢家,大长了新州民众的志气,大灭了顽固派的威风。刘阿林兴高采烈地拉着小妹,急急忙忙回家去,“小妹,回去,快回去!”
“去哪呀?”小妹把撕破的衣衫扯平,笑问,“不卖报了?”
“不卖了!”刘阿林毫不犹豫地取下小妹肩上的报袋,把剩下的一摞报纸,免费分送给路人:“来来来,大家来看报!好消息有得看!”
小妹一头雾水地望着刘阿林,困惑不解。
刘阿林将空空的报袋重新挂回小妹的肩上,催促说,“小妹,快回家,妈知道卖报队出事,肯定急死了。”
兄妹两人快步如飞,径直往家里跑去。
跑着,跑着,小妹无意中伸手往破口袋里一摸,突然像触电似的浑身打个激灵,脸色煞白,呆呆地站着不动,嘴唇颤抖半天,像要哭出来一样。
这一下,刘阿林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紧张地问,“怎么回事?小妹!”
原来她簇新的花布衫不光被撕破好几处,尤为恐怖的是,她藏在衣袋里的“私房钱”——几张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钞票,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显而易见,肯定是刚才与温富一伙厮打时不慎丢失,一番苦心全打了水漂。她望着破片似的衣衫傻丁眼,“哇”地失声大哭起来。
“你怎么啦?又有谁欺侮你啦?”刘阿林糊涂了。
小妹呜咽着,哭丧着脸扔出一句话,“哥,钱……我积攒的钱……不……不见了……”
“钱?”刘阿林恍然醒悟,震惊地问:“怎么回事?”
“肯定是该死的温富撕破我衣衫时弄丢的。”小妹抹着眼泪,有一声没一句,哭得好伤心,“明天,明天就是中秋,是妈的生日,我再也没钱给妈买衣衫,怎么办?哥,急死人了!”
刘阿林伸手摸摸自己的口袋,不摸犹可,一摸,让他大惊失色,像遭雷打似的呆住了。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珍藏在贴身衣袋里的“私房钱”,同样遭遇不测,不翼而飞,丢了个精光。他满头冒冷汗,连连跌脚道:“糟糕,糟糕,坏事了,坏事了!”
小妹紧张地追问:“哥,你怎么啦?”
刘阿林拍拍瘪瘪的衣袋,哭丧着脸,懊恼不已。
小妹恍然大悟,一把抓住刘阿林,抓着他的手,带着哭腔地问:“哥,怎么搞的,你的钱也丢了?真的?是丢了?”
刘阿林目瞪口呆,紧锁眉头,懊恼不已。
“怎么办?怎么办?”小妹一阵透心凉,两行泪水簌簌往下流。
平心静气想想,他们丢掉的钱能多到哪里去?充其量不就是几块银元。问题是,那年头,对两个落难他乡穷巴巴的兄妹来说,称它是场可怕的灭顶之灾,一点不过分。刘阿林脸色阴沉,苦恼又无奈地拍拍小妹剧烈抽搐的肩膀,欲哭无泪,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哥,急死人了!明天就是中秋,是妈的生日……”小妹哽哽咽咽,哭得伤心极了。“明天……明天……”
“小妹,不要哭了,哭也没用,天上不会掉下钱来!明天,我早早起来去拉车,赶个早班,两只脚勤快些,多跑几趟,多挣点钱,买不了衣衫,买别的也行,不管东西多少,是我们的一份心意,是我们的一点孝心,妈都会高兴的。”刘阿林冷静下来,耐心宽慰着小妹。
“好吧,只能这样了。”小妹左思右想,别无选择,无可奈何地说,“哥,讲定了,就这样办吧。”
“说话算数,这个担子我挑了。”刘阿林故作轻松地伸出手去,安慰小妹说,“来,小妹,一言为定,我们拉拉钩!”
小妹苦着脸,闷闷不乐地伸出手去拉了拉钩。
刘阿林看看她脸上、手上左一条右一道的血痕,再看看自己身上被撕破的衣衫,压低声音,交代小妹说,“记住,回到家里,千万不能让妈看见,要不然,她不放心,再也不让我们拉车、卖报了。”
“这样回去,妈肯定会看见。”小妹沮丧地说:“不看见才怪呢!”
兄妹俩的情绪一落千丈,垂头丧气地默默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