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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家不在花果镇,在县城。花果镇是我老婆的娘家所在地。我老婆是中专生,大小算个知识分子吧。当年她工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我们罐头厂当技术员,才去上班一年多时间,我没怎么下工夫追她,她就答应和我结了婚。她有文化,人又长得漂亮,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让我遇到了,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婚后当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宝贝,是个儿子。因为她要上班,我平时要出车,所以孩子一直送在我父母那样养。那些年生活平静,转眼儿子就到了上学前班的年龄。有一次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带了些玩具回到父母家,儿子哭哭啼啼地说他不想上学了,我问为什么不想去学校,那里不是有很多小朋友吗?儿子回答说,人家都欺负他,骂他。骂你什么?我问。骂我是个龟儿子。我一听就来了气,顺手打了他一巴掌,说道你真没用,你就不知道骂他是个龟儿子龟孙子么!他们人多,儿子哇啦哇啦地哭。到了晚上,我父亲把我叫进他的房间里,首先责怪我下午不该打孩子,又问我最近和媳妇相处得怎么样,工作忙不忙。我一一回答了他,心里奇怪:父亲问我这些问题干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于是我反问他找我还有什么话要说,父亲吞吞吐吐地说道,没,没什么。又过了几天,我回到家里,我老婆那段时间天天要加班,都住在厂子里,只有我回家看孩子。父亲再次将我叫到他房间里面,对我说,难道你没看出小宝(小宝是孩子的乳名)长得和你一点都不像么?我一听就头大了,什么意思嘛,我自己的儿子长得不像我,这说明了什么?我想,不是迫不得已,我父亲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一定是听了外面人的很多传言,实在是独自承受不了压力才告诉我的。父亲建议我明天带儿子去医院作了一下亲子鉴定,他陪我一起去。第二天,我们瞒着我老婆去了趟医院。几天后,鉴定结果出来:孩子果然不是我的!

我如雷轰顶,拔腿就朝厂子里跑去。老婆一见我的脸色,就明白出事了。她其实是个好女人啊,还没有等我动手,就跪在我的面前,声泪俱下起来。

“原来,她在工业学校的时候爱过自己的一个老师,是个有妇之夫。我老婆发誓,说她和那个男的只发生过一次性关系,而且是在她毕业参加工作以后的一个晚上,她在街上遇见了那个男人,然后两个人一起去看了场电影,后来男人带她去了宾馆。就这么一次,她就怀上他的孩子。她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也没有告诉那个男人。当我向她求婚时,她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一下,就答应了。我老婆说她后来再也没有找过那个男人,还说她其实很爱我,爱我们这个家的……”

一口气讲到这里,周船才喝了杯啤酒,放下杯子,我看见他脸上全是眼泪,好象刚才他喝下去的啤酒又从眼睛里面流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打了她。这个贱女人前后欺骗了我将近六年,我怎么能不生气呢?我一怒之下抄起一把板凳砸了过去,把她的脑袋砸出了一个大窟窿。你瞧怎么着,我老婆居然没有求饶。她的脸上血流如注,她居然没有喊救命。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我们的家庭由裂痕走向了破碎。男人打老婆在我们这里非常普遍,我以前是很瞧不起那些爱把气撒在女人身上的男人,可是,当我第一次打了自己的老婆以后,我便有了瘾。隔三岔五,如果我不在她身上发泄一下,就感觉浑身不自在。说来真是奇怪,我那个老婆每次挨打都毫无怨言,发展到后来,只要看见我脸色阴沉,她就会主动跪在地上,等候我的老拳。直到两个月前,她带上儿子离家出走,那天我回到家里,看见饭桌上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有了孩子生父的消息,所以她带上儿子去广西找那个男人去了。”

“所以,你才买下我的车,准备去广西寻找他们?”我喝了口酒,说道,“你找到他们后有如何呢?”

“我现在已经彻底想通了,我爱她,也爱那个儿子。我今后再也不会计较他们的过去了。我真傻啊!”周船拿起刚刚开启的那瓶啤酒,一口气干了。

我记挂着“花生”的产期,可花果镇没有直达武汉的班车,除非先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道武汉。周船建议我今晚先跟他去县城呆上一夜,明天一早再赶车回去,他说,晚上找几个小姐陪咱们乐一乐,放松一下嘛。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告诉他今晚我必须赶回去,因为我家里的狗今晚要下崽了。他听了,笑得半晌直不起腰了。其实,他哪里知道,自从收到那封神秘的匿名信开始,我已经对找小姐取乐这种事毫无兴趣了。这并非意味着我现在有多么高尚,而是我发自内心地厌倦了过去的生活,不止是我,连我身边的那帮朋友似乎也极少光顾那种风月场了。也许每个男人到了一定年龄后都会有类似的觉悟吧。

午饭过后,我顺着笔直的马路朝几公里外的高速公路走去,我相信可以在那里搭乘到便车,一定能。

夜幕很快降临了。当我拖着酸疼的双腿来到高速公路下方的那座加油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然而我一点都着急。我在加油站旁唯一的便民餐馆吃了碗盒饭,然后顺着盘旋的引道步行上了高速路旁。这是一条不久前才重新铺过柏油的公路,路面非常平整,来往的汽车将灯光打在黑亮的柏油道上,两旁的安全路障闪烁着黄色的断断续续的警示光斑,仿佛时光隧道一般,疾速,而深邃。我能感觉到汽车驶过时的呼啸声像鞭子一般抽打着漆黑的夜空,这让我极度疲乏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起来。我靠在钢铁护栏上,举目望去,只见遥远的天际星星点点,我眨巴着眼睛,轻易而举就看见了银河系,是的,那是银河,遥远的冰凉的河水在无声地喧哗,蓦然间,我感觉有几滴河水溅落在了我的凉飕飕的脸庞上面。我惊讶地发现,此时的这面天空有如昨天我在君山那座餐馆的墙壁上见到的那只筛子,看似密不透风,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它的整个底部全是漏眼。

喇叭声由远而近。

我抬起右臂,握起右拳,侧身迎着疾驶而来的刺眼的灯光伸出了大拇指。我依稀看见灯光将我的身影摁在地上,而地面比我想象的还要冰凉。

出租车将我撂在楼下,打开车门,一滩光亮正好罩在我的头顶,那是从我书房的阳台上泄漏下来的灯光。难道杨芬还没有休息?她是在等我回家么?还是在守候“花生”下崽?我驻足侧耳谛听了一会儿,随后抖擞精神朝楼道里走去,走了几级台阶,又退了出来。我忽然感觉自己还没有整理清楚心灵的来龙去脉,倘若就这样贸然回到家里,面对杨芬,真担心又会节外生枝。

已经是隆冬了。空气清冽。从嘴角边哈出的灰白色的热气告诉我,天就要亮了。从对面那栋楼房背后传来晨跑者的脚步声,起初略显趔趄,渐渐地,变得坚定有力起来。我深吸一口凉气,来到操场中央站定。我把包扔在地上,伸展双臂,上下左右胡乱抡着,慢慢感到某种尘封在体内的力量开始苏醒,肢体也随之酸胀发热起来。与此同此,我隐约听见高音喇叭在我身体里面响了,播放出第六套广播体操的旋律:“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现在开始做广播体操,上肢运动,预备,起,1234……”,我就在这久违了的亲切的旋律中一丝不苟地做完了整套广播体操,浑身上下已是大汗淋漓。等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看见操场边的跑道上已经有不少模糊的身影在你追我赶。

该上楼了。

我曾经在某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你只有在打量每一扇门窗的时候,这些平时熟视无睹的事物才会产生意味;而一旦你置身其中,门就是门,窗户就是窗户。

现在,当我气喘吁吁地来到自家门前时,再次想起了这段话。藏青色的防盗门近在咫尺,我手心里捏着钥匙,但我不知道该用哪种方式进入家门:按门铃,敲门,还是直接插入锁孔,旋转,开启,哪一种方式才合乎和贴近我此刻的心境呢?我犹豫着。安静的楼道,拐角处的墙壁上钉着一个蓝色的生胶牛奶盒子,我记得以前我们家并没有订过鲜奶呀,我好奇地揭开盒盖,从中取出一只白色的玻璃奶瓶,握在手里,凉凉的。可能是我翻盖的动作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吧,从门内立即传来一阵悻悻的声音,接着是几声表示友好的低吠,以及狗爪抓挠铁门的刺喇声。我终于忍不住将钥匙塞紧了锁孔。一进门,就将前爪搭拉在我膝盖上的“花生”一把搂进了怀里。

“小心她把你衣服弄脏了,”杨芬从卧室里探出头来,说道,“折腾了一宿,我也是才躺下不久。”

“下了几个崽?”我讪笑着将“花生”放下,看见她屁股后面缠着一块白纱带,纱带上浸出了少许血迹。

“都在你书房的阳台上,你自个儿去看啊。”随后,杨芬掩上了卧室的房门。

书房几乎变成了一间育婴室。除了“花生”平时睡觉的窝棚外,阳台上还摆放了一间袖珍的蓝黄相间的狗屋,在灯光下,它酷似一栋童话世界里的别墅。几袋狗粮堆放在墙角,窗沿上有两只空玻璃奶瓶,还有两只塑料小碗,一红一白。“花生”小心翼翼地走进自己的窝棚里躺下,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一共下了四只小崽,看上去不过老鼠一般大小,眼睛都没有睁开,因为感觉到了母亲的存在,于是,它们拼命地朝“花生”怀里拱去,努力接近着那排鼓胀胀的乳房。

我眼眶有些潮湿了。

闭上眼睛,我伸手逐一抚摸过这些小家伙的小脑袋,最后将手掌停留在“花生”的额头上面。“花生”舔着我的手指头,这一刻,我相信,她一定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回来,回到她们身边。

“天都亮了。睡觉吧。”

不知什么时候,杨芬出现在我身后,提醒道。她穿着那件有些年头了的浅蓝色的棉布睡衣,尽管睡眼惺忪,却妩媚之极。

我起身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说道,“谢谢,我洗个澡就来。”

2005年11/18于武汉两湖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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